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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靜農: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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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靜農:拜堂

臺靜農:拜堂

黃昏的時候,汪二將藍布夾小襖託蔣大的屋裏人當了四百大錢。拿了這些錢一氣跑到吳三元的雜貨店,一屁股坐在櫃檯前破舊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響。

“哪裏來,老二?”吳家二掌櫃問。

“從家裏來。你給我請三股香,數二十張黃表。”

“弄什麼呢?”

“人家下書子,託我買的。”

“那麼不要蠟燭嗎?”

“他媽的,將蠟燭忘了,那麼就給我拿一對蠟燭罷。”

吳家二掌櫃將香表蠟燭裹在一起,算了賬,付了錢。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裏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親,世上雖然有,總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這樣了,真有些對不住。轉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頭,糊里糊塗地算了。不過她說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誰的呢?不如率性磕了頭,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話了。

走到家,將香紙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門口迎着亮鞝鞋。

“都齊備了麼?”她停了針向着汪二問。

“都齊備了,香,燭,黃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菸來。

“爲什麼不買炮呢?”

“你怕人家不曉得麼,還要放炮?”

“那麼你不放炮,就能將人家瞞住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既然丟了醜,總得圖個吉利,將來日子長,要過活的。我想哈要買兩張燈紅紙,將窗戶糊糊。”

“俺爹可用告訴他呢?”

“告訴他作什麼?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這些,他天天只曉得問人要錢灌酒。”她憤憤地說。“夜裏哈少不掉牽親的,我想找趙二的家裏同田大娘,你去同她兩個說一聲。”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講意思,就不該作這樣丟臉的事!”她冷悄地說。

這時候,汪二的父親緩緩地回來了。右手提了小酒壺,左手端着一個白碗,碗裏放着小塊豆腐。他將酒壺放在供桌上,看見了那包香紙,於是不高興地說:

“媽的,買這些東西作什麼?”

汪二不理他,仍舊吸菸。

“又是許你媽的什麼願,一點本事都沒有,許願就能保佑你發財了?”

汪二還是不理他。他找了一雙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預備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搗碗聲,汪二的吸旱菸聲,和汪大嫂的鞝鞋聲。

鎮上已經打了二更,人們大半都睡了,全鎮歸於靜默。

她趁着夜靜,提了蔑編的小燈籠,悄悄地往田大娘那裏去。才走到田家獲柴門的時候,已聽着屋裏紡線的聲音,她知道田大娘還沒有睡。

“大娘,你開開門。哈在紡線呢。”她站在門外說。

“是汪大嫂麼?在哪裏來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紡線,開開門,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紡線的小椅上,半晌沒有說話,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問。終於她說了:

“大娘,我有點事……就是……”她未說出又停住了。“真是醜事,現在同汪二這樣了。大娘,真是醜事,如今有了四個月的胎了。”她頭是深深地低着,聲音也隨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該受苦,只恨汪大丟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沒有婆婆,只這一個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幾回就想上吊死去,……”

“噯,汪大嫂你怎麼這樣說!小家小戶守什麼?況且又沒有個牽頭;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幾個能守得住的?”

“現在真沒有臉見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門呢?本來應該出門,找個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說不如磕個頭,我想也只有這一條路。我來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牽親麼?”

“說到牽親,真丟臉,不過要拜天地,總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將來日子長,哈要過活的。”

“那麼,總得哈要找一個人,我一個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趙二嫂。”

“對啦,她很相宜,我們一陣去。”田大娘說着,在房裏摸了一件半舊的老藍布褂穿了。

這深夜的靜寂的帷幕,將大地緊緊地包圍着,人們都酣臥在夢鄉里,誰也不知道大地上有這麼兩個女人,依着這小小的燈籠的微光,在這漆黑的帷幕中走動。

漸漸地走到了,不見趙二嫂屋裏的燈光,也聽不見房內有什麼聲音,知道她們是早已睡了。

“趙二嫂,你睡了麼?”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戶外說。

“是誰呀?”趙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麼?”趙二嫂接着問。

“是的,二嫂你開開門,有話跟你說。”

趙二嫂將門開開,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經睡了,又麻煩你開門。”

“怎麼,你兩個嗎,這夜黑頭從哪裏來呢?”趙二嫂很驚奇地問。“你倆請到屋裏坐,我來點燈。”

“不用,不用,你來我跟你說!”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門口一棵柳樹的底下。低聲地說了她們的來意。結果趙二嫂說:

“我去,我去,等我換件褂子。”

少頃,她們三個一起在這黑的路上緩緩走着了,燈籠殘燭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條迎着夜風搖擺,荻柴沙沙地響,好像幽靈出現在黑夜中的一種陰森的可怕,頓時使這三個女人不禁地感覺着恐怖的侵襲。汪大嫂更是膽小,幾乎全身戰慄得要叫起來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後,燭已熄滅,只剩了燭燼上一點火星了。汪二將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這兩位來客。趙二嫂於是問:

“什麼時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時罷,我想。”田大娘說。

“你兩位看着罷,要是子時,就到了,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說。

“那麼,你就淨淨手,燒香罷。”趙二嫂說着,忽然看見汪大嫂還穿着孝。“你這白鞋怎麼成,有黑鞋麼?”

“有的,今天下晚才趕着鞝起來的。”她說了,便到房裏換鞋去了。

“扎頭繩也要換大紅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幾朵。”田大娘一面說着,一面到了房裏幫着她去打扮。

汪二將香燭都已燒着,黃表預備好了。供桌撿得乾乾淨淨的。於是輕輕地跑到東邊牆外半間破屋裏,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聽在打鼾,倒放下心。

趙二嫂因爲沒有紅氈子,不得已將汪大嫂牀上破席子拿出鋪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藍布大褂,將過年的洋緞小帽戴上,帽上小紅結,繫了幾條水紅線;因爲沒有紅絲線,就用幾條綿線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週週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來。

燭光映着陳舊褪色的天地牌,兩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頓時顯出莊嚴和寂靜。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來燒黃表。”田大娘說着,向前將表對着燭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邊。“磕罷,天地三個頭。”趙二嫂說。

汪大嫂本來是經過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聽趙二嫂說了以後,就靜靜地和汪二磕了三個頭。

“祖宗三個頭。”

汪大嫂和汪二,仍舊靜靜地磕了三個頭。

“爹爹呢,請來,磕一個頭。”

“爹爹睡了,不要驚動罷,他的脾氣又不好。”汪二低聲說。

“好罷,那就給他老人家磕一個堆着罷。”

“再給陰間的媽媽磕一個。”

“哈有……給陰間的哥哥也磕一個。”

然而汪大嫂的眼淚撲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顫動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顏色變得可怕。全室中情調,頓成了陰森慘淡。雙燭的光輝,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張皇失措了。終於田大娘說:

“總得圖個吉利,將來哈要過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淚,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個頭。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壺,買了一個油條,坐在茶館裏。

“給你老頭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車的吳三說。

“道他媽的喜,俺不問他媽的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憤然地說。“以前我叫汪二將這小寡婦賣了,湊個生意本。他媽的,他不聽,居然他倆個弄起來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裏安家去,這個年頭?”拎畫眉籠的齊二爺莊重地說。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擺花生攤的小金從後面這樣說。汪二的爹爹沒有聽見,低着頭還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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