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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宇宙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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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宇宙的愛

冰心:宇宙的愛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來在這池旁坐地。

依舊是這青綠的葉,碧澄的水。依舊是水裏穿着樹影來去的白雲。依舊是四年 前的我。

這些青綠的葉,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綠的葉?水可是四年前的水?雲可是四年 前的雲?

——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們依舊是葉兒,水兒,雲兒,也依舊只是四年前的葉兒,水兒,雲兒。—— 然而它們卻經過了幾番宇宙的愛化,從新的生命裏欣欣的長着,活活的流着,自由 的停留着。

它們依舊是四年前的,只是滲透了宇宙的愛,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 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們,只覺得憨嬉活潑,現在爲何換成一片的微妙莊嚴?——但我可 是四年前的我?

擡頭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樣的天光雲影,還添上樹枝兒盪漾,圓月兒飄浮 ,和一個獨俯清流的我。

白線般的長牆,橫拖在青綠的山上。在這浩浩的太空裏,阻不了陽光照臨,也 阻不了風兒來去,——只有自然的愛是無限的,何用勞苦工夫,來區分這和愛的世 界?

坐對着起伏的山,遠立的塔,無邊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兒凝想。朝陽照到發 上了,——想着東邊隱隱的城圍裏,有幾個沒來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 叔,和昨天獨自睡在樹下的小弟弟,怎得他們也在這兒……一九二一年六月十 八日,在西山。山中雜感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裏對面水邊, 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着,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 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 然而無限之生中,哪裏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裏,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巖上。綠樹叢顛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 牆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裏,可曾想到北京城裏的新聞紙上,花花綠 綠的都載的是什麼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岩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 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巖上,樹根盤結裏,只有我俯視一切。——無限的宇宙裏,人和物質的 山,水,遠村,雲樹,又如何比得起?

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裏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日,在西山。人格主義救不了世界,學說救不了世界,要 參與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純潔高尚的人格。

萬能的上帝!

求你默默的藉着無瑕疵的自然,造成我們高尚獨立的人格。可愛的除了宇 宙,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態度不必矜持。擡起頭來說 笑,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回頭望 時,總是活潑潑地,笑嘻嘻地。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在西山。青年的煩悶青年時代的生涯,註定是 煩悶的。無論是動,是靜,是歡樂,是無聊,總覺得背後有煩悶跟着。

到底爲什麼?是月兒晶瑩,是雨兒陰沉,是一望的遠山無際,是半池的微波粼 粼?這也只是一剎那頃的自然現象。是神妙,是溫柔,對於人生有什麼煩悶的影響 ?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喪掉生命的,不能得着生命。”以衆生的痛 苦爲痛苦,所以釋迦牟尼,耶穌基督,他們奮鬥的生涯裏,註定的是永遠煩悶!

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在西山。圖畫信步走下山門去,何曾想尋幽訪勝 ?

轉過山坳來,一片青草地,參天的樹影無際。樹後彎彎的石橋,橋後兩個俯蹲 在殘照裏的獅子。回過頭來,只一道的斷瓦頹垣,剝落的紅門,卻深深掩閉。原來 是故家陵闕!何用來感慨興亡,且印下一幅圖畫。

半山裏,憑高下視,千百的燕子,繞着殿兒飛。城垛般的圍牆,白石的甬道, 黃綠琉璃瓦的門樓,玲瓏剔透。樓前是山上的晚霞鮮紅,樓後是天邊的平原村樹, 深藍濃紫。暮靄裏,融合在一起。難道是玉宇瓊樓?難道是瑤宮貝闕?何用來搜索 詩腸,且印下一幅圖畫。

低頭走着,一首詩的斷句,忽然浮上腦海來。“四月江南無矮樹,人家都在綠 陰中。”

何用苦憶是誰的着作,何用苦憶這詩的全文。只此已描畫盡了山下的人家!愛的實 現詩人靜伯到這裏來消夏,已經是好幾次了。這起伏不斷的遠山,和澄藍的海 水,是最幽雅不過的。他每年夏日帶了一年中的積蓄的資料來,在此完成他的傑作 。

現在他所要開始着作的一篇長文,題目是《愛的實現》。

他每日早起,坐在藤蘿垂拂的廊子上,握着筆,伸着紙。濃蔭之下,不時的有 嗡嗡的蜜蜂,和花瓣,落到紙上,他從沉思裏微笑着用筆尖挑開去。矮牆外起伏不 定的漾着微波。驕陽下的蟬聲,一陣陣的叫着。這些聲音,都緩緩的引出他的思潮 ,催他慢慢的往下寫。

沙地上索索的腳步聲音,無意中使他擡起頭來。只見矮牆邊一堆濃黑的頭髮, 繫着粉紅色的綾結兒,走着跳着就過去了。後面跟着的卻只聽見笑聲,看不見人影 。

他又低下頭,去寫他的字,筆尖兒移動得很快。他似乎覺得思想加倍的活潑, 文字也加倍的有力,能以表現出自己心裏無限的愛的意思——一段寫完了,還 只管沉默的微笑的想。——海波中,微風裏,漾着隱現的濃黑的發兒,歡笑的人影 。

金色的夕陽,照得山頭一片的深紫,沙上卻仍蓋着矗立的山影。潮水下去了, 石子還是潤明的。詩人從屋裏出來,拂了拂桌子,又要做他下午的功課。

笑聲又來了,詩人拿着筆站了起來。牆外走着兩個孩子;那女孩子挽着她弟弟 的頭兒,兩個人的頭髮和腮頰,一般的濃黑緋紅,笑窩兒也一般的深淺。腳步細碎 的走着。走得遠了,還看得見那女孩子雪白的臂兒,和她弟弟背在頸後的帽子,從 白石道上斜刺裏穿到樹蔭中去了。

詩人又坐下,很輕快的寫下去,他寫了一段筆歌墨舞的《愛的實現》。

晚風裏,天色模糊了。詩人捲起紙來,走下廊子,站在牆兒外。沙上還留着餘 熱。石道盡處的樹蔭中,似乎還隱現着雪白的臂兒和飄揚的帽帶。

他天天清早和黃昏,必要看見這兩個孩子。他們走到這裏,也不停留,只跳着 走着的過去。詩人也不叫喚他,只寂默的望着他們,來了,過去了,再低下頭去, 蘊含着無限的活潑歡欣,去寫他的《愛的實現》。

時候將到了,他就不知不覺的傾耳等候那細碎的足音,活潑的笑聲。從偶然到 了願望——熱烈的願望。

四五天過去了,他覺得若沒有這兩個孩子,他的文思便遲滯了,有時竟寫不下 去。

他們是海潮般的進退。有恆的,按時的,在他們不知不覺之中,指引了這作家 的思路。

這篇着作要脫稿了,只剩下末尾的一段收束。

早晨是微陰的天,陽光從雲隙裏漏將出來。他今天不想寫了,只坐在廊下休息 。漸漸的天又開了。兩個孩子舉着傘,從牆外過去。

傍晚忽然黑雲堆積起來,風起了。一閃一閃的電光穿透濃雲。接着雷聲隆隆的 在空中鼓盪。海波兒小山般彼此推擁着,白沫幾乎侵到闌邊來。他便進到屋裏去, 關上門,捻亮了燈。無聊中打開了稿紙,從頭看了看,便坐下,要在今晚完成這篇 《愛的實現》。——一剎那頃忽然想起了那兩個活潑玲瓏的孩子。

他站起來了,皺着眉在屋裏走來走去。又扶着椅背站着,“早晨他們是過去了 ,難道這風雨的晚上,還看得見他們回來麼?他們和《愛的實現》有什麼……難道 終竟寫不下去?”

他轉過去,果決的坐下,伸好了紙,拿起筆來——他只有筆微微的敲着墨盒出神。

窗外的雨聲,越發的大了,檐上好似走馬一般。雨珠兒繁雜的打着窗上的玻璃 ,風吹着溼透的樹枝兒,帶着密葉,橫掃廊外的闌干,簌簌亂響。他遲疑着看一看 表,時候還沒有到,他覺得似乎還有一線的希望。便站起來,披上雨衣,開了門, 走將出去。

雨點迎面打來,風腳迎面吹來,門也關不上了。他低下頭,便走入風雨裏,溼 軟的泥濘,沒過了他的腳面,他一直走去,靠着牆兒站着。從沉黑中望着他們的去 路。風是冷的,雨是涼的,然而他心中熱烈的願望,竟能抵抗一切,使他堅凝的立 在風雨之下。

一匝的大雨過去了,樹兒也穩定了。那電光還不住的在漆黑的天空中,畫出光 明的符咒,一閃一閃的映得樹葉兒上新綠照眼。——忽然聽得後面笑聲來了,回過 頭來,電光裏,矮矮的一團黑影,轉過牆隅來。再看時又隱過去了。他依舊揹着風 站着。

第二匝大雨來了,海波他手足淋得冰冷,不能再等候了,只得繞進牆兒 ,跳上臺階來,拭乾了臉上的水珠兒。——只見自己的門開着,門外張着一把溼透 的傘。

往裏看時,燈光之下,書桌對面的搖椅上,睡着兩個夢裏微笑的孩子。女孩兒 雪白的左臂,垂在椅外,右臂卻作了弟弟的枕頭,散拂的發兒,也罩在弟弟的臉上 ,綾花已經落在椅邊。她弟弟斜靠着她的肩,短衣上露出肥白的小腿。在這驚風暴 雨的聲中,安穩的睡着。屋裏一切如故。只是桌上那一卷稿紙,卻被風吹得散亂着 落在地下。

他迷惘失神裏,一聲兒不響。脫下了雨衣,擦了擦鞋,躡着腳走進來。拾起地 上的稿紙,卷着握在手裏,揹着臂兒,凝注着這兩個夢裏微笑的孩子。

這時他思潮重複奔涌,略不遲疑的回到桌上,撿出最後的那一張紙來,筆不停 揮的寫下去。

雨聲又漸漸的住了,燈影下兩個孩子欠伸着醒了過來。滿屋的書,一個寫字的 人,怎麼到這裏來了?避着雨怎樣就睡着了?惺忪的星眼對看着怔了一會,慢慢的 下了椅子,走出門外。拿起傘來從滴瀝的雨聲中,並肩走了。

外邊卻是泥濘黑暗,涼氣逼人。——詩人看着他們自來自去,卻依舊一聲兒不 響。只無意識的在已經完成的稿子後面,縱橫着寫了無數的《愛的實現》。

(本篇最初發表於《小說月根》1921年7月第12卷第7號,後收入小   說、散文集《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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