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紅高粱裡羅漢大爺的抗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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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選諾貝爾獲獎者莫言文學作品《紅高粱》——羅漢大爺的抗日故事:
日本兵的屍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去。父親並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澱下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晒,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划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悄悄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鬆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 父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 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 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的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裡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裡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了一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 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裡,推推搡搡地押過來,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手提著一桶淨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 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裡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五擦淨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 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翻譯說:“快點動手!” 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 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 日本兵託著瓷盤,從民夫面前,從男女老幼們面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的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屍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隻耳朵。它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 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 孫五在原地轉著圈,嘴裡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雞啄米一樣迅速。 羅漢大爺的雙耳底根上,只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 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 翻譯說:“快點割!” 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來,放進日本兵託著的瓷盤裡。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幾乎摳進自己肩頭的肉裡。 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 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 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兒把皮帶一鬆,狼狗撲上來,兩隻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面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呼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 翻譯官說:“快剝!” 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都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 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 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 “剝吧,操你祖宗,剝吧!” 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細索索發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的頭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稜稜的肉…… 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後,不成形狀的嘴裡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麼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後,肚子裡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繩漫天飛舞。人群裡的女人們全都跪倒在地上,哭聲震野。當天夜裡,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沖洗得乾乾淨淨,羅漢大爺的屍體和面板無影無蹤。
日本兵的屍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去。父親並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澱下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晒,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划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悄悄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鬆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 父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 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 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的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裡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裡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了一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 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裡,推推搡搡地押過來,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手提著一桶淨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 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裡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五擦淨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 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翻譯說:“快點動手!” 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 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 日本兵託著瓷盤,從民夫面前,從男女老幼們面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的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屍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隻耳朵。它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 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 孫五在原地轉著圈,嘴裡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雞啄米一樣迅速。 羅漢大爺的雙耳底根上,只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 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 翻譯說:“快點割!” 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來,放進日本兵託著的瓷盤裡。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幾乎摳進自己肩頭的肉裡。 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 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 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兒把皮帶一鬆,狼狗撲上來,兩隻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面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呼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 翻譯官說:“快剝!” 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都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 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 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 “剝吧,操你祖宗,剝吧!” 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細索索發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的頭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稜稜的肉…… 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後,不成形狀的嘴裡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麼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後,肚子裡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繩漫天飛舞。人群裡的女人們全都跪倒在地上,哭聲震野。當天夜裡,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沖洗得乾乾淨淨,羅漢大爺的屍體和面板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