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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集精選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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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散文集精選五篇

徐志摩散文集精選五篇

導語: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原名章垿,字槱森,浙江嘉興海寧硤石人,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詩人,代表作有《再別康橋》《翡冷翠的一夜》等。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徐志摩散文集,希望你們喜歡。

徐志摩散文集精選五篇

一、《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爲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袒着胸懷,赤着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着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輾着,蠅蟲也斂翅不飛。只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妙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只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迴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脣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渺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獻,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他愛折玫瑰;爲她的色香,亦爲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爲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爲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飈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祕。他崇拜斗爭:從鬥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着時日進行,彷彿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盪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谷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着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菸斗的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着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他們腮頰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峯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啓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底裏埋首的祕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飈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二、《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衚衕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着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這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颺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着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着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對着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着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着這平鋪着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着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着,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着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着……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揹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着。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着天。塔院裏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着塔山上的雲彩,——鐘聲響動時,繞着塔頂尖,摩着塔頂天,穿着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風中泅着,彷彿是按着塔院鐘的波盪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擡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着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彷彿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着那塔頂尖順着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爲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飛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着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着他們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①——那你,獨自在泥塗裏淹着,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着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哪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裏滾着,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纔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②(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緻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①大意是“你無影無蹤,但我仍聽見你的尖聲歡叫。”

②挨開拉斯,現通譯伊卡羅斯,古希臘傳說中能工巧匠代達洛斯(Daedalus)的兒子。他們父子用蜂蠟粘貼羽毛做成雙翼,騰空飛行。由於伊卡羅斯飛得太高,太陽把蜂蠟曬化,使他墜海而死。

你上那邊山峯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峯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着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

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三、《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來,低壓的雲夾着迷濛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着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纔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着月兒快些開花,因爲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牀,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祕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着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悽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爲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祕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①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着有《阿達拉》、《勒奈》等。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迴,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悽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着紙筆,癡望着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裏,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裏,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爲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着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銅香爐,燒着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徵月光從雲端裏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牀上紫紗帳裏,安眠着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藹然微哂着,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着幽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裏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着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溼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孃!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櫺裏,望得見屋裏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着半塊麪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餘,窗前几上開着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着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着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着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裏,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髮梢,她微澹的媚脣,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①西境一座礦牀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着笨重的菸斗,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餘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燻黑,煤塊擦黑的面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菸斗以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了一斗灰,起身進屋,各自登牀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①威爾斯,通譯威爾士,英國本島南部的一塊地方。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峯,正對着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峯,全都滿鋪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巖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裏不聞蟲吟,水裏不聞魚躍;只有石縫裏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彷彿一座大教堂裏點着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複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爲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祕的彩色,悽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着船頭仰望。她今夜並不十分鮮豔: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着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着一種悲喟的音調;輕染着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豔,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雲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心境界的緊張,——像琴絃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涌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溼。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徵,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祕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羣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①的畫篆,米仡朗其羅②的雕圭,Chopin③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旋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徵,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籲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祕力。你若然有高蒂閒④(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爲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爲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爲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⑤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①柯羅(1796—1875),法國畫家。

②米仡朗其羅,通譯米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文藝復興盛期的雕塑家、畫家。

③Chopin,通譯肖邦(1810—1849),波蘭作曲家、鋼琴演奏家。

④高蒂閒,通譯戈蒂埃(1811—1872),法國詩人、小說家、批評家。

⑤丹德,通譯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着有《神曲》等。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豔的眉鉤,中宵鬥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牀,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着一種我只能稱之爲“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裏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薰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誌摩

四、《泰山日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爲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雲海。除了日觀峯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着瀰漫的雲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着,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雲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濛的小島上,發生了奇異的幻想——

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着散發,長髮在風裏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着東方,平拓着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雲底工作;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色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

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雲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覆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着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盪着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雲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讚美呀,這是東方之復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裏;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採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有才華的作家跟一般的作者相比,就是有點不一樣,那怕是應命而作,那怕是匆促成章,也總會顯露出一些天才的麟爪來。

《泰山日出》是篇應命之作自不待言,這在文章的小序中已有說明(第一段即小序)。更重要的是,泰戈爾作爲東方文學的泰斗,不僅有“天竺聖人”之譽,還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位世界性詩人。在他一九二四年來華訪問前夕,“泰戈爾熱”已來勢洶涌。爲“泰戈爾專號”寫頌詞,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徐志摩以“泰山日出”來隱喻泰戈爾的文學創作和來華訪問,表達中國詩人對泰戈爾的敬仰的感情,真是一個卓越的比喻。這是何等傾心的盼望、何等熱烈的迎候,何等輝煌的蒞臨!詩人以他才華橫溢的想象和語言,描繪了一幅令人難忘的迎日圖:

我的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着散發,長髮在風裏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着東方,平拓着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東方——

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麼?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了,到了,在這裏了……

五、《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裏,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叢草裏,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雲中,從雲中又迴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裏,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着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裏,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着,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裏,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着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着。聽一個瞎子,手扶着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裏迴響着: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着,天空緊緊的繃着黑雲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着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它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着天外的雲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迴響着;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答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着;

我聽着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

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曼長的迴盪着,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磐,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裏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官感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盤!讚美呀,涅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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