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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哲理性散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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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哲理性散文在線閱讀

導語:木心先生是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家,他的小說很早就碰觸西方現代小說常探討的議題,包括辜負、遺憾、懺悔及追憶,也討論人如何站在現代荒原中,仍能保持文明人的尊嚴。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木心哲理性散文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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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一:《論美貌》

內篇:

美貌是一種表情。

別的表情等待反應,例如悲哀等待憐憫,威嚴等待懾服,滑稽等待嬉笑。唯美貌無爲,無目的,使人沒有特定的反應義務的掛念,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其實是被感動。

其實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就是愛。

這個意思既蘊藉又坦率地隨時呈現出來。

擁有美貌的人並沒有這個意思,而美貌是這個意思。

當美貌者摒拒別人的愛時,其美貌卻仍是這個意思:愛——所以美貌者難於摒拒別人的愛。往往遭殃。

用美貌這個先驗的基本表情,再變化爲別的表情,特別容易奏效(所以演員總是以美貌者爲上選。日常生活中,也是美貌者盡佔優勢),那變化出來的別的表情,既是含義清晰,又反而強化美貌。可見這個基本表情的功能之大、先驗性之肯定。美貌者的各種後天的自爲表情,何以如此容易感動人?因爲起始已被先驗的基本表情感動,繼之是程度的急劇增深,或角度的順利轉變。

美貌的人睡着了,後天的表情全停止,而美貌是不睡的,美貌不需要休息;倒是由於撤除附加的表情,純然只剩美貌這一種表情,就尤其感動人,故曰:睡美人。

人老去,美貌衰敗,就是這種表情終於疲憊了。老人化妝、整容,是“強迫”堅持不疲憊,有時反顯得疲憊不堪。老人睡着,見得更老,因爲別的附加的表情率爾褪淨,只剩下衰敗的美貌這一種慘相,光榮銷歇,美貌的廢墟不及石頭的廢墟,羅馬夕照供人憑弔,美貌的殘局不忍卒睹。

論美貌·外篇

在臉上,接替美貌,再光榮一番,這樣的可能有沒有?有——智慧。

很難,真難,唯有極度高超的智慧,才足以取代美貌。也因此報償了某些年輕時期不怎麼樣的哲學家科學家藝術家,老了,像樣起來了,風格起來了,可以說好看起來了——到底是一件痛苦的事。

那些天才,當時都曾與上帝爭吵,要美貌!上帝不給,爲什麼不給,不給就是不給(這是上帝的隱私,上帝有最大的隱私權——拆穿了也簡單,美貌是給蠢人和懶人的),爭得滿頭大汗力竭聲嘶(所以天才往往禿頂,嗓子也不太好),只落得悻悻然拖了一袋天才下凡來。

“你再活下去,就好看不成了。”

拜倫辯道:“那麼天才還有沒有用完哪?”

上帝啐之:“是成全你呢,給人世留個亮麗的印象吧。還不快去洗澡,把希臘灰塵土耳其灰塵,統統沖掉!”拜倫垂頭而斜睨,上帝老得這樣囉嗦,用詞何其傖俗,“亮麗的”。其實上帝逗他,見他穿着指揮官的軍服,包起彩色頭巾,分外英爽!

他懶洋洋地在無花果樹下潑水抹身。上帝化作一隻金絲雀停在枝頭,這也難怪,上帝近來很寂寞。

拜倫嘆道:“唉唉,地下天上,瘸子只要漂亮,還是值得偷看的!”

樹上的金絲雀唧的一聲飛走了。

篇二:《哥倫比亞的倒影》

中國的“人”和中國的“自然”,從《詩經》起,歷楚漢辭賦唐宋詩詞,連綰表現着平等參透的關係,樂其樂亦宣泄於自然,憂其憂亦投訴於自然。在所謂“三百篇”中,幾乎都要先稱植物動物之名義,才能開誠詠言;說是有內在的聯繫,更多的是不相干地相干着。學士們只會用“比”、“興”來囫圇解釋,不問問何以中國人就這樣不涉卉木蟲鳥之類就啓不了口作不成詩,楚辭又是統體蒼翠馥郁,作者似乎是巢居穴處的,穿的也自願不是紡織品,漢賦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邊旁的字羅列殆盡,再加上禽獸鱗介的譜系,彷彿是在對“自然”說:“知爾甚深。”到唐代,花濺淚鳥驚心,“人”和“自然”相看兩不厭,舉杯邀明月,非到蠟炬成灰不可,已豈是“擬人”、“移情”、“詠物”這些說法所能敷衍。宋詞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對待“自然”的心態轉入頹廢,梳剔精緻,吐屬尖新,儘管吹氣若蘭,脈息終於微弱了,接下來大概有鑑於“人”與“自然”之間的絕妙好辭已被用竭,懊惱之餘,便將花木禽獸幻作妖化了仙,煙魅粉靈,直接與人通款曲共枕蓆,恩怨悉如世情——中國的“自然”寵幸中國的“人”,中國的“人”阿諛中國的“自然”?孰先孰後?孰主孰賓?從來就分不清說不明。

儒家既述亦作,述作的竟是一套“君王術”;有所說時盡由自己說,說不了時一下子拂袖推諉給“自然”,因此多的是峨冠博帶的耿介懦夫。格致學派在名理知行上辛苦湊合理想主義和功利主義,糾纏瓜葛把“自然”架空在實用主義中去,收效卻虛浮得自己也感到失望。釋家凌駕於“自然”之上,“自然”只不過是佛的舞臺,以及諸般道具,是故釋家的觀照“自然”遠景終究有限,始於慈悲爲本而止於無邊的傲慢——粗粗比較,數道家最乖覺,能脫略,近乎“自然”;中國古代藝術家每有道家氣息,或一度是道家的追慕者、旁觀者。道家大宗師則本來就是哀傷到了絕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使藝術家感到還可共一夕談,一夕之後,走了。(也走不到哪裏去,都只在悲觀主義與快樂主義的峯迴路轉處,來來往往,講究姿態,仍不免與道家作莫逆的顧盼)然而多謝藝術家終於沒有成爲哲學家,否則真是太蕭條了。?

“自然”對於“人”在理論上、觀念上若有誤解曲解,都毫不在乎。野果成全了果園,大河肥沃了大地,牛羊入欄,五糧豐登,然後羣鶯亂飛,而且幽階一夜苔生——歷史短促的國族,即使是由衷的歡哀,總嫌浮佻庸膚,畢竟沒有經識過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鈞天齊樂的慶典、薄海同悲的殤禮,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無數細節上甘苦與共休慼相關,即使那裏天有時地有利人也和合,而山川草木總嫌寡情乏靈,那裏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未涵融尚未鍾毓……海外有春風、芳草,深宵的犬吠,秋的丹楓,隨之綿衍到煎魚的油香,鄰家嬰兒的夜啼,廣式蘇式月餅。大家都自言自語: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心裏的感喟:那些都是錯了似的。因爲不能說“錯了的春風,錯了的芳草”,所以只能說不盡然、不完全……異邦的春風旁若無人地吹,芳草漫不經心地綠,獵犬未知何故地吠,楓葉大事揮霍地紅,煎魚的油一片汪洋,鄰家的嬰啼似同隔世,月餅的餡兒是百科全書派……就是不符,不符心坎裏的古華夏今中國的觀念、概念、私心雜念……鄉愁,去國之離憂,是這樣悄然中來、氤氳不散。

中國的“自然”與中國的“人”,合成一套無處不在的精神密碼,歐美的智者也認同其中確有源遠流長的奧祕;中國的“人”內充滿“自然”,這個觀點已經被理論化了,好事家打從“烹飪術”上作出不少印證,有識之士則着眼於醫道藥理、文藝武功、易卜星相、五行堪輿……然而那套密碼始終半解不解。因爲,也許更有另一面:中國的“自然”內有“人”——誰蒔的花服誰,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風神,猶如衣裳具備襲者的性情,舊的空鞋都有腳……古老的國族,街頭巷尾亭角橋堍,無不可見一閃一爍的人文劇情、名城宿跡,更是重重疊疊的往事塵夢,鬱積得憋不過來了,幸虧總有春花秋月等閒度地在那裏撫卹紓解,透一口氣,透一口氣,這已是歷史的喘息。稍多一些智能的人,隨時隨地從此種一閃一爍重重疊疊的意象中,看到古老國族的輝煌而襤褸的整體,而且頭尾分明。古老的國族因此多詩、多謠、多髒話、多軼事、多奇談、多機警的詛咒、多傷心的俏皮絕句。茶、煙、酒的消耗量與日俱增……唯有那裏的“自然”清明而殷勤,亙古如斯地眷顧着那裏的“人”。大動亂的年代,頹壁斷垣間桃花盛開,雨後的刑場上蒲公英星星點點,瓦礫堆邊松菌竹筍依然……總有兩三行人爲之駐足,爲之思量。而且,每次浩劫初歇,家家戶戶忙於栽花種草,休沐盤桓於綠水青山之間——可見當時的紛爭都是荒誕的,而桃花、蒲公英、松菌、竹筍的主見是對的[]。

另外(難免有一些另外),中國人既溫暾又酷烈,有不可思議的耐性,能與任何禍福作無盡之周旋。在心上,不在話下,十年如此,百年不過是十個十年,忽然已是千年了。苦悶逼使“人”有所象徵,因而與“自然”作無止境的親,乃至熟暱而狡黠作狎了。至少可先例兩則諧趣:金魚、菊花。自然中只有鮒、鯽,不知花了多少代人的寶貴而不值錢的光陰,培育出婀娜多姿的水中仙侶,化畸形病態爲固定遺傳,金魚的品種歎爲觀止而源源不止。野菊是很單調的,也被嫁接、控制、盆栽而籠絡,作紛繁的形色幻變。菊花展覽會是菊的時裝表演,尤其是想入非非的題名,巧妙得可恥——金魚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對自然行使了催眠術。中庸而趨極的中國人的耐性和猾癖一至於此。亟待更新的事物卻千年不易,不勞費心的行當幹了一件又一樁,苦悶的象徵從未制勝苦悶之由來,叫人看不下去地看下,看下去。“自然”在金魚、菊花這類小節上任人擺佈,在阡陌交錯的大節上,如果用“白髮三千丈”的作詩方法來對待莊稼,就註定以顆粒無收告終,否則就不成其爲“自然”了。

從長曆史的中國來到短歷史的美國,各自心中懷有一部離騷經,“文化鄉愁”版本不一,因人而異,老輩的是木版本,註釋條目多得幾乎超過正文,中年的是修訂本,參考書一覽表上洋文林林總總,新潮後生的是翻譯本,且是譯筆極差的節譯本。更有些單單爲家鄉土產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簡略的看圖識字的通俗本——這廣義的文化鄉愁,便是海外華裔人手一冊的離騷經,性質上是“人”和“自然”的駢儷文。然而日本人之對櫻花、俄羅斯人之對白樺、印度人之對菩提樹、墨西哥人之對仙人掌,也像中國人之對梅、蘭、竹、菊那樣的發呆發狂嗎——似乎並非如此,但願亦復如此則彼此可以談談,雖然各談各的自己。從前一直有人認爲癡心者見悅於癡心者,以後會有人認知癡心者見悅於明哲者,明哲,是癡心已去的意思,這種失卻是被褫奪的被割絕的,癡心與生俱來,明哲當然是後天的事。明哲僅僅是亮度較高的憂鬱。?

中國的瓜果、蔬菜、魚蝦……無不有品性,有韻味,有格調,無不非常之鮮,天賦的清鮮。鮮是味之神,營養之聖,似乎已入靈智範疇。而中國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馳,說過了再重複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於自然的鐘靈毓秀,這個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諦旨,姑妄作一點即興漫喻。譬如說樹,砍伐者近來,它就害怕,天時佳美,它枝枝葉葉舒暢愉悅,氣候突然反常,它會感冒,也許正在發燒,而且咳嗽……凡是稱頌它的人用手撫摩枝幹,它也微笑,它喜歡優雅的音樂,它所尤其敬愛的那個人歿了,它就枯槁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馬、魚、鳥都會戀人,與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絕食以殉。當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會愛你,道理正如不是每個人都會愛你那樣--如果說茲事體小,那麼體大如崇嶽、莽原、廣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爲在汗漫歷史中與人曲折離奇地同褒貶共榮辱,故而瑞徵、凶兆、祥雲、戾氣、興緒、衰象,無不似隱實顯,普遍感知。粉飾出來的太平,自然並不認同,深諱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這麼一回事,就是這麼兩回事。中國每一期王朝的遞嬗,都會發生莫名其妙的童謠,事後才知是自然借孩兒的歌喉作了預言。所以爲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了,爲後天下之樂而樂而憂了;試想“先天下之憂而憂”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後天下之樂而樂”一直後下去,誠不知後之覽者將如何有感於斯文——這些,也都是中國的山川草木作育出來的,迂闊而摯烈的一介鄉愿之情。沒有離開中國時,未必不知道——離開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篇三:《飄零的隱士》

我初次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一九四二年的上海,在幾本雜誌間,十五歲的讀者快心的反應是:魯迅之後感覺敏銳表呈精準的是她了。

當年日寇佔領大江南北,通稱“非常時期”,將來自會作爲國難國恥而詳見於中國近代史,然則此八年中淪陷區的文化動態,就不可能列入中國近代文學史,因爲事關“敵僞宣傳”、“奴化教育”——明明是世界大戰,日本侵略中國,卻是夜夜燈紅酒綠輕歌曼舞,好一番粉飾太平的親善伎倆,文學雜誌如雨後春筍,男女“作家”,眉來眼去,這廂錦江春色來“天地”,那邊玉壘浮雲變“古今”(“天地”、“古今”皆雜誌名),知堂老人遊江南,海上女作家大型座談會,《結婚十年》暢銷再版,還有吃板煙的魚、拿手杖的魚招搖過市……興興轟轟直到日本一宣佈投降,這些夕陽中的文學蜉蝣霎時影跡無蹤。

四十年後,我到得海外,纔不期然而然地逐一知悉,彼等皆有恙無恙地健在,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張愛玲仍然姓張名愛玲,足見其明智、果敢,一九四九年後,似乎她還不想離上海,出席過滬地作家的一次集會,似乎處在漸悟狀態中,似乎後來有了頓悟,你說呢。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她也是喜歡這兩句的。

“成名要趁早呀。”

張愛玲這一聲叫簾,當然是憨孌逗人的,將謔無謔的詩經裏的作風,她自己分明年紀輕輕已經成名,這一叫,使老大而無名者,青年而嗷嗷待名者,聞聲相顧以太息。

眼看《流言》出版(病黃封面,畫了個三姑六婆狀的木偶,藍的),《傳奇》又出版(暗綠封面,涌起大朵青雲,即所謂“如意頭”的吉祥圖案),書店裏、報攤上,張愛玲,張愛玲,電影院門口,今日上映“不了情”,主演:陳燕燕、劉瓊,編劇:張愛玲,就是這個張愛玲真會穿了前清的緞襖,三滾七鑲盤花紐攀,大袖翩翩地走在華燈初上的霞飛路上,買東西、吃點心,見者無不譁然,可樂壞了小報記者。

故曰張愛玲的成名特別像成名,故曰她之所以成爲“佳人”正巧生逢“亂世”,試想她的作品如果發表在“五四”時期,星多月不明,未必會如此受注目受歡迎,再假設她到一九四九年後才寫出她那樣的散文和小說來,徹底埋沒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運動中被檢舉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則批鬥個沒完沒了,此生也就廢矣。

話說“上海”這塊地方,民國後向來是中國文學的中心,二次大戰期間,老的、名的作家都到重慶或昆明,搞抗日的救國文學去了,另有一部分則投奔延安,或赤區,結集意識形態,以文藝爲武器志在必得天下了,上海一成“孤島”,文藝園地爲國共兩黨都管不著的空檔,自然兩黨都有地下工作者在夾縫中活動,但社會性的公開性的文化面積,總歸是個大空檔,而文藝是什麼東西呢,文藝是哪裏沒有人管哪裏就有文藝,如果既沒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藝復興”,如果雖然沒有人管卻實在也不出半個天才,那就江南草長羣鶯亂飛一陣子,完。

“孤島”的上海文藝界本來是屬於“草長亂飛”型的一個短時期,唯獨張愛玲寫了可圈可點的散文和小說,連連登在報章期刊上,引得幾位留守在黃浦江濱的“五四”遺老遺少起而喝采,固然不乏捧“角兒”的心態,但也有一位翻譯家在讚賞之餘認爲張愛玲的危機正在於才氣太盛,要防止過頭而濫,此話允推爲語重心長,然則張愛玲之轟動一時,以及後來在港臺海外之所以獲得芸芸“張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節節的華彩雋趣,眩了讀者的目,虜了讀者的心,那麼這位翻譯家的話說錯了麼,沒錯,張愛玲在小說的進程中時常要“才氣”發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彌撒時忽然嗑起西瓜子來。

當年的希臘是彩色的,留給我們的是單色的希臘。

藝術,完美是難,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藝術又似乎無所謂完整——藝術應得完成,藝術家竭盡所能。

張愛玲的不少傑作,好像都還沒有完成,也不知怎麼辦纔好。

張愛玲陪蘇青上服裝店試大衣樣,燈下鏡裏,她覺得蘇青宛然亂世佳人,其實時值國難,身處淪陷區,成功成名多少帶有僥倖性,乃至負面性,在享譽獲利的風光年月中,心裏明白“好景不常”,那流行的日本歌曲“春天的夢”,大街小巷錚錚鏦鏦地唱,“太陽高高在碧空,玫瑰依舊火般紅,我們又在堤邊重逢……”最後一句是“醒來時可憐只是一場春天的夢”,唱者弗知此乃是一歌成讖,張愛玲和蘇青不致忠厚到相信“大東亞共榮圈”會圈得下去,何況有胡蘭成在旁,香囊兼智囊,她們知道戰後的將來,不是國民黨的天下,而是共產黨的世界,朝代的更替,有一種集體潛意識的預感,從她們的閒聊中就可知女秀才也頗有行將落空的“遠見”,“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只要我們勤勤懇懇去做切實有用的事,總還可以活得下去的”——幼稚,不,當年羅曼羅蘭、紀德一度也只有這點理解水準,各秉虔誠,矢言放棄舊信仰而皈心低首於新的人類福音。

是故,以哲學的角度切入政治紛爭的嚴酷性,那末張愛玲與蘇青只是兩個風塵弱女子,她們想保持的是她們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個人主義。

有人將張愛玲比作這比作那,她笑道:“只有把我和蘇青並提,我倒是情願的。”此話可以說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釋爲語帶反諷,意思是“五四”以來,論女作家,阿誰可比,候在機鋒上,便用蘇青這個“老實人”來壓壓她們。

蘇青自有一股戇氣,論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裏抵得上張愛玲,然而這種恣肆無忌的傻勁,張愛玲要發也發不出,所以她喜歡蘇青,與之交往安全實惠,後來呢,一個出國,一個入牢,人生如夢倒好了,人生不如夢,是醒不過來的現實。

“交響樂像是個陰謀”張愛玲說。

這個比喻我很有同感,無奈世界的構成和進行,正是交響樂式的,音樂會中途退席是不禮貌,從世界中抽身而出也是情狀險惡,難全首領,參至此,逼到角尖上了,不得不套用禪家“看山”公案的三段論:

交響樂是交響樂

交響樂是個陰謀

交響樂是交響樂

張愛玲在第二段上退席,停筆不寫,當然也不失爲是“懸崖撒手”之一式,天鵝並非個個都絕唱到死的,何況還有一個憊賴的宿命論,足以使人心平氣和,文學家各有其寫作的黃金期,火候未到下筆無神,期限一過語無倫次,都是“文昌”、“魁星”的賬目,江淹郭璞毋須任其咎。

與世相遺,絕不遷就,無疑是高貴的,有耿介,就有青春在,只是怎麼就忘了策略,“物物而不物於物”大可引申爲“隱隱而不隱於隱”,張愛玲隱於隱,就中了世界陰謀的計,從前的人倒知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而巧加防止,後現代人已經滯鈍得不會做隱士,又不知道怎樣對待隱士。

張愛玲寂靜了,交響樂在世界各地演奏著。

藝術家,第一動作是“選擇”,藝術家是個選擇家,張愛玲不與曹雪芹、普魯斯特同起迄,總也能獨力擋住“若是曉珠明又定”,甘於“一生長對水精盤”。

已涼天氣未寒時,中國文學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鬚方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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