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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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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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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莫泊桑的短篇小說主題大致可歸納爲3個方面:第一是諷刺虛榮心和拜金主義;第二是描寫勞動人民的悲慘遭遇,讚頌其正直、淳樸、寬厚的品格;第三是描寫普法戰爭,反映法國人民愛國情緒。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莫泊桑短篇小說在線閱讀,希望你們喜歡。

莫泊桑短篇小說在線閱讀

1、《我的茹爾叔叔》

寫給阿啓勒·培努韋爾

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兒向我們要求佈施。我的同學約瑟甫·達勿朗詩給了他一枚值五個金法郎的銀幣。我吃驚了。他向我說了這樣一件故事:

這個可憐的人使我記起了一個故事,現在我就可以告訴你;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聽我說吧。

我家庭原是住在勒阿弗爾的,並不富裕。靠大家想法子應付罷了,沒有旁的辦法。父親在外工作,定要到天晚才從辦公室回家,而收入並沒有什麼大了不得。當時我還有兩個姊姊。

我母親因爲我們生活得不寬裕很感痛苦,時常找着好些尖刻的話,好些遮遮掩掩的和不顧信義的閒話去對付我的父親。這位可憐的丈夫當時有一個教我傷心的手勢。他每每張開手掌擱在額頭上,儼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並沒有,而且他絕不答辯。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大家尤其注意節約,從來不接受邀請去吃一頓夜飯,爲的是免得回請;家裏買的食品之類全是大減價的東西,種種陳貨。姊姊們的裙袍全是自家縫的,爲了三個銅元一公尺的滾條,也要在價格上商量好久。我們通常的食品僅僅是濃湯和牛肉雜燴。那彷彿是有益衛生的和滋補的,不過我寧願吃旁的東西。

爲了我失落了鈕釦和撕破了褲子、他們就對我大嚷大鬧。不過每逢星期日,我們就打扮得齊齊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父親,穿上方襟大禮服,戴上絲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給母親挽着,母親插戴得花花綠綠像是一艘過盛節的海船掛着各種旗子。姊姊都是早已打扮停當,專心等候出發的信號,不過,到了最後的那一剎那,總有人在家長的方襟大禮服上頭髮見了一處油跡,於是不得不趕忙用一塊浸着汽油的破布頭兒去擦掉它。

我父親依舊把絲光高帽頂在頭上,大禮服是脫下了的。露出兩隻被襯衣袖子籠着的胳膊,去等候旁人把油跡擦乾淨,這時候,我母親戴好那副近光眼鏡,並且脫下了那雙手套,免得弄髒,忙個不住。

大家禮貌彬彬地上路了。姊姊們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們都已到了結婚的年齡,當時父母們都要教她們在城裏露露臉。我靠住母親的左邊,她的右邊由父親護衛。我現在還記得我的可憐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莊嚴氣概,他們臉上的嚴肅,他們態度上的正經。他們挺直了脊樑,伸直了腿子,鄭重地走,彷彿一樁極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們的這種態度才能完成一樣。

每逢星期日看見那些從陌生的遠地方回來的大海船,父親始終毫不變更地說着同樣的話:“哈!倘若茹爾就在那裏面,那是何等驚人的喜事啊!”我的茹爾叔,父親的兄弟,當初全家都對他躲避不及,而那時算是家庭裏的唯一希望了。我自從童年時代就聽見大家談到他,我對他是那麼熟識,所以我彷彿一見面就認得出他。他在動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詳細情形,我統統知道,儘管大家只輕輕地談着他人生中的那一個時期。

他像是曾經有過一種不良的品行,這就是說他曾經吃空了一些兒銀錢。對於貧窮的家庭這就是莫大的罪狀了。在富有的家庭裏,一個尋快樂的人做些糊塗事情,那就被旁人在微笑之中稱呼他做花花公子。在日用短缺的家庭裏,若是一個孩子強迫父母消耗了本錢,必然變成一個壞人,一個光棍,一個遊蕩子弟!

即令事實是同樣的,而這種分別始終算正確的,因爲只有結局才能夠判別行爲的嚴重程度。

總而言之,茹爾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遺產之後,此外還大大地減少了我父親可以得到的遺產。

旁人如同當年的慣例一樣,教他搭上一艘從勒阿弗爾到紐約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茹爾叔就做了商人,不過什麼行業,我們卻不知道,並且他不久曾經寫信回來,說自己賺了點兒錢,希望能夠補償他從前替我父親造成的損失。這封信在家庭裏引起一種深刻的激動了。茹爾,從前有人說他毫無價值,居然一下變成了一個正派人,一個有良心的孩子,一個真正姓達勿朗詩的人,純潔正直得和所有姓達勿朗詩的一樣。

此外,一個船長從前告訴過我們,說茹爾叔租了一家大店鋪,並且經營一種重要的買賣。

兩年之後,第二封信來了,他說:“我親愛的費力卜、我寫信給你是爲了請你不要記掛我,我身體很好。買賣也做得不壞。明天我動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長期旅行。將來也許有好幾年沒有消息給你。倘若我沒有信來,你不必記掛。一到發了財,我一定回勒阿弗爾。現在希望這是一定不會等得太久,並且我們將來一定能夠舒舒服服一塊兒過活……”

這封信竟變成了家庭裏的《福音書》了。大家時常讀着,大家拿給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當中,事實上,茹爾叔再也沒有消息回來了,不過時間越久,我父親的希望就越大,後來我母親也時常說:“將來好心眼兒的茹爾回來之後,我們的景況自然不同了。那是一個很能幹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向天空吐出蛇一樣的煤煙的黑殼子大輪船從水平線上走過來,我父親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變動的話:

“哈!倘若茹爾就在那裏面,那是何等驚人的喜事啊!”並且大家幾乎指望看見他揚起一方手帕喚着:“噢嗨!費力卜。”

這樁事一定會成爲現實,大家盤算過無數的計劃:甚至於談到應當用叔叔的錢在安谷韋爾附近去買一所小的鄉村別墅。我不能肯定我父親對於這個題目絕沒有找人商量過。

我的大姊當時二十八歲;另一個二十六歲。她們都還沒有結婚,而這件事當時對於我們是一個憂悶。

終於有一個想求婚的人被介紹給二姊了。是一個機關裏的職員,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的。我素來相信茹爾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來給那個青年瞧,居然使得他停止了種種遊移而下決心求婚了。

大家連忙接受了他的要求,並且決定在舉行婚禮以後,全家一同到哲西島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

對於窮人,哲西島是個旅行的理想世界。地方不遠,坐着一隻海船渡過海峽,就到了國外,那個小島是歸英國管的。所以一個法國人經過兩小時的航海功夫,就能夠看見一個鄰國的民族住在他們國內的情形,和研究這個被英國國旗掩護的島上的風俗,那種風俗真糟糕得如同那些說話率直的人所說的一樣。

到哲西島去的那次旅行,變成了我們專心注意的事,我們唯一的期待和我們隨時都懷着的夢想。

我們終於起程了。我現在還看得見那簡直像是昨天的事:輪船在大城碼頭邊生了火,我父親張皇地監視着我們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親記掛多端,挽着我那個沒有結婚的姊姊的胳膊,彷彿自從另一個姊姊嫁了之後,她就孤單得如同一隻伶仃地留在原有的窩裏的唯一雞雛了;在我們的後邊,纔是那一對老是落在後邊的新夫婦,他倆時常弄得我回轉頭去瞧。汽笛響了。我們都上船了,後來船離開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樣的海面上走動了。我們瞧見海岸在那兒跑着,大家都幸運得並且高興得和世界上不大旅行的人一樣。

我父親的大肚子,在他那件當天早上被人仔仔細細拭乾淨一切油跡的方襟大禮服裏邊挺着,而他的四周,散佈着那陣在尋常出街日子必然聞得見的汽油味兒,這味兒教我認得那是星期日。

突然他望見了有兩個男搭客正邀請兩個時髦的女搭客吃牡蠣。一個衣裳襤褸的老水手,用小刀一下撬開了它的殼子交給男搭客們,他們跟着又交給那兩個女搭客。她們用一陣優雅的姿態吃起來,一面用一塊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蠣,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痕跡。隨後她們用一個很迅速的小動作喝了牡蠣的汁子,就把殼子扔到了海面去。我父親無疑地受到那種在一艘開動的海船上吃牡蠣的高雅行爲的引誘了。他認爲那是好派頭,又文雅,又高尚,於是走到了我母親和我姊姊們身邊,一面問:

“你們可願意我請你們吃幾個牡蠣嗎?”

我母親因爲那點兒花費,不免遊移起來,但是我的姊姊們卻立刻接受了。我母親用一種阻撓的音調說:

“我害怕吃了肚子痛。你只請孩子們吃吧,不過別多吃,否則你會弄得她們生病的。”

隨後,她又側轉來,對着我說:

“至於約瑟,他用不着吃;男孩子們,我們是不該慣他們的。”

這樣,當時我就留在母親身邊了。認爲這種區別是不公道的。我用眼光跟着我父親,他正莊嚴地引着他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去找那個衣裳襤褸的老水手。

那兩個女搭客剛剛走開,於是我父親指點姊姊們應當怎樣刷溜地吃,才免得教汁子撒出來;他而且竟想做出一個樣子,於是就拿起了一個牡蠣來。正在摹仿那兩個女搭客的時候,他一下把汁子統統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禮服上了,接着我就聽見了母親喃喃地說:

“哎呀,一個人安安靜靜待着多好。”

但是我發見我父親突然像是心緒不安,他走開了好幾步,眼睛盯住了家裏那幾個繞着牡蠣販子身邊忙着的人,後來突然間,他對着我們走過來了。我覺得他的臉色發白,而且一雙眼睛也是異樣的。他低聲向我母親說:

“這非常古怪,那個牡蠣販子真像茹爾。”

我母親發呆了,她問:

“哪一個茹爾?”

我父親接口道:

“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從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會相信那就是他。”

我母親慌張起來,吃着嘴說:

“你發癡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爲什麼又說這種糊塗話?”

但是我父親仍然堅持:

“你去看看他吧,克辣立斯,我認爲由你親眼去證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呢,也注視着那個人。他是老了的,髒的,滿是皺紋的,他的視線沒有離開他的活計。我母親轉來了,我望見她正發抖。她急速地說:

“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長打聽打聽消息吧。要緊的是務必慎重一些,免得這壞蛋現在再落到我們身上來!”

我父親走過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後邊。我覺得自己異常地激動。

船長,一個高個兒的紳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長髯,正用一種尊嚴的神氣在甲板上散步,彷彿自己指揮着的是一艘開往印度的郵船。

我父親彬彬有禮地走近了他的身邊,一面帶着頌揚的口吻向他詢問有關於他的業務的事:

“哲西島重要特點是哪些?它的出產?它的人口?它的習慣?它的道德觀念?土壤性質等等……”

旁人也許相信他所問的至少是美國的事。

隨後他們談到了我們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隨後又談到了船上的人員,末了我父親才用一道不安的聲音問:

“這兒有一個老年的牡蠣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底細?”

這段談話終於激起了船長的怒氣,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個法國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帶回了祖國。他像是還有家族住在勒阿弗爾,不過因爲他欠了他們些兒錢,所以不肯回到他們身邊去。他名叫茹爾,姓呢……是達爾莽詩或者是達爾往詩,總而言之是一個和這個差不多的姓。從前有一個短期間,他像是在國外發過財的,而現在您看得見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親變得面無人色了,啞着嗓,瞪着眼睛,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地說:

“啊!啊!很好……真好……這倒不教我詫異……我非常感謝您。船長。”

他以後就走開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開。他重新回到我母親跟前,面容變得非常厲害,以至於她向他說: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來了。”

他攤開身子坐在一條長凳上,一面吃着嘴說:

“是他,的的確確是他。”

隨後他又問:

“我們怎麼辦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應當教孩子們走開。既然約瑟什麼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們過來吧。尤其應當留心的,就是教我們的女婿一點也不要犯疑。”

我父親像是驚呆了,喃喃地說:

“大禍臨頭了!”

我母親突然變成怒氣沖天的了,她接着說:

“我一向懷疑這個扒兒手做不成一點好事,並且有一天他又會落在我們脊樑上來的!一個姓達勿朗詩的,怎能夠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點什麼!……”

後來,我父親用手心撫着自己的額頭,如同他素來在他妻子責備之下所做的一樣。

她又說:

“拿點錢給約瑟,派他去付吃牡蠣的錢吧,現在,只差教我們被這花子認出來。一認出來,那船上就會有好戲瞧了。我們走到那一頭去吧,並且你務須設法教那個人不至於走近我們跟前!”

她站起來了,他們在給了我一塊值得一百銅子兒的銀幣之後都走開了。

我的姊姊們正在驚訝之中等候着父親。我說母親覺得有點兒暈船,後來我向牡蠣販子問:

“我們應當付您多少,先生?”

我當時簡直想說:“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兩個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塊值得一百個銅子兒的銀幣,他找了零錢還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隻全是皺紋的水手的髒手,又望着他的臉,一副憂愁蕭索的衰老可憐的臉,一面向自己說:

“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個銅子兒給他做小費。他向我道謝了:

“上帝保佑您,少爺!”

那聲音正是窮人接受佈施所常用的。我想他從前在美洲應當是討過飯的!

姊姊們很注意地望着我,因爲我的大度而感到吃驚。到了我把兩個金法郎交還父親時,我母親又吃驚了,她問道:

“要花到三個金法郎?……這是不可能的。”

我用堅決的聲音發言了:

“我給了十個銅子兒做小費。”

我母親突然詫異得輕輕跳起來,雙眼盯住了我:

“你發癡了,拿十個銅子兒給那個人,那個花子!……”

她在我父親的一個眼色之下靜止了,我父親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隨後大家不響了。

在我們眼前的水平線上,一個紫顏色的小點兒像是從海里鑽出來似的。那就是哲西島。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時,我心裏起了一個強烈的慾望想去再和我的茹爾叔見面一次,想自己走過去,想向他說幾句安慰的話,體己的話。

但是,當時沒有一個人再要吃牡蠣了,他早已無影無蹤了,無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給這種可憐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氣薰人的底艙去了。

後來我們搭了聖馬洛號回來,爲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親是萬分不放心的。

從此我就永遠沒有再見過我父親的兄弟了!

這就是你會看見我有時候拿出一塊值得一百銅子兒的銀幣施給流浪者的理由。

2、《米龍老爹》

一個月以來,烈日在田地上展開了炙人的火焰。喜笑顏開的生活都在這種火雨下面出現了,綠油油的田野一望無際,蔚藍的天色一直和地平線相接。那些在平原上四處散佈的諾曼底省的田莊,在遠處看來像是一些圍在細而長的山毛櫸樹的圈子裏的小樹林子。然而走到跟前,等到有人打開了天井邊的那扇被蟲蛀壞的柵欄門,卻自信是看見了一個廣闊無邊的花園,因爲所有那些像農夫的軀體一樣骨幹嶙峋的古老蘋果樹正都開着花。烏黑鉤曲的老樹幹在天井裏排列成行,在天空之下展開它們那些雪白而且粉紅的光彩照人的圓頂。花的香氣和敞開的馬房裏的濃厚氣味以及正在發酵的獸肥的蒸氣混在一塊兒——獸肥的上面歇滿了成羣的母雞。

已經是日中了。那一家人正在門前的梨樹的陰影下面吃午飯:男女家長,四個孩子,兩個女長工和三個男長工。他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們吃着菜羹,隨後他們揭開了那盤做葷菜的馬鈴薯煨鹹肉。

一個女長工不時立起身來,走到儲藏飲食物品的房裏,去斟滿那隻盛蘋果酒的大罐子。

男人,年約40的強健漢子,端詳他房屋邊的一枝赤裸裸的沒有結實的葡萄藤,它曲折得像一條蛇,在屋檐下面沿着牆伸展。

末了他說:“老爹這枝葡萄,今年發芽的時候並不遲,也許可以結果子了。”

婦人也回過頭來端詳,卻一個字也不說。

那枝葡萄,正種在老爹從前被人槍殺的地方。

那是1870年打仗時候的事。普魯士人佔領了整個地方。法國的裴兌爾白將軍正領着北軍和他們抵抗。

普軍的參謀處正駐紮在這個田莊上。莊主是個年老的農人,名叫彼德的米龍老爹,竭力款待他們,安置他們。

一個月以來,普軍的先頭部隊留在這個村落裏做偵察工作。法軍卻在相距十法裏內外一帶地方靜伏不動;然而每天夜晚,普兵總有好些騎兵失蹤。

凡是那些分途到附近各處去巡邏的人,若是他們只是兩三個成爲一組出發的,都從沒有轉來過。

到早上,有人在一塊地裏,一個天井旁邊,一條壕溝裏,尋着了他們的屍首。他們的馬也伸着腿倒在大路上,項頸被人一刀割開了。

這類的暗殺舉動,彷彿是被一些同樣的人乾的,然而普兵沒有法子破案。

地方上感到恐怖了。許多鄉下人,每每因爲一個簡單的告發就被普兵槍決了,婦女們也被他們拘禁起來了,他們原來想用恐嚇手段使兒童們有所透露,結果卻什麼也沒有發現。但是某一天早上,他們瞧見了米龍老爹躺在自己馬房裏,臉上有一道刀傷。

兩個刺穿了肚子的普國騎兵在一個和這莊子相距三公里遠的地方被人尋着了。其中的一個,手裏還握着他那把血跡模糊的馬刀。可見他曾經格鬥過的,自衛過的。

一場軍事審判立刻在這莊子前面的露天裏開庭了,那老頭子被人帶過來了。

他的年齡是68歲。身材矮瘦,脊樑是略帶彎曲的,兩隻大手簡直像一對蟹螯。一頭稀疏得像是乳鴨羽絨樣的亂髮,頭皮隨處可見。項頸上的枯黃而起皺的皮膚顯出好些粗的靜脈管,一直延到腮骨邊失蹤卻又在鬢腳邊出現。在本地,他是一個以難於妥協和吝嗇出名的人。

他們教他站在一張由廚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後左右有四個普兵看守。五個軍官和團長坐在他的對面。

團長用法國話發言了:

“米龍老爹,自從到了這裏以後,我們對於您,除了誇獎以外真沒有一句閒話。在我們看來,您對於我們始終是殷勤的,並且甚至可以說是很關心的。但是您今日卻有一件很可怕的事被人告發了,自然非問個明白不成。您臉上帶的那道傷是怎樣來的呢?”

那個鄉下人一個字也不回答。

團長接着又說:

“您現在不說話,這就定了您的罪,米龍老爹,但是我要您回答我,您聽見沒有?您知道今天早上在伽爾衛爾附近尋着的那兩個騎兵是誰殺的嗎?”

那老翁乾脆地答道:

“是我。”

團長吃了一驚,緘默了一會,雙眼盯着這個被逮捕的人了。米龍老爹用他那種鄉下人發呆的神氣安閒自在地待着,雙眼如同向他那個教區的神父說話似的低着沒有擡起來。惟一可以看出他心裏慌張的,就是他如同喉管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顯而易見地在那兒不斷地咽口水。

這老翁的一家人:兒子約翰,兒媳婦和兩個孫子,都驚惶失措地立在他後面十步內外的地方。

團長接着又說:

“您可也知道這一月以來,每天早上,我們部隊裏那些被人在田裏尋着的偵察兵是被誰殺了的嗎?”

老翁用同樣的鄉愚式的安閒自在態度回答:

“是我。”

“全都是您殺的嗎?”

“全都是,對呀,都是我。”

“您一個人?”

“我一個人。”

“您是怎樣動手乾的,告訴我吧。”

這一回,那漢子現出了心焦的樣子,因爲事情非得多說話不可,這顯然使他爲難[]。他吃着嘴說:

“我現在哪兒還知道?我該怎麼幹就怎麼幹。”

團長接着說:

“我通知您,您非全盤告訴我們不可。您很可以立刻就打定主意。您從前怎樣開始的呢?”

那漢子向着他那些立在後面注意的家屬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又遲疑了一會兒,後來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記得那是某一天夜晚,你們到這裏來的第二天夜晚,也許在10點鐘光景。您和您的弟兄們,用過我250多個金法郎的草料和一條牛兩隻羊。我當時想道:他們就是接連再來拿我一百個,我一樣要向他們討回來。並且那時候我心上還有別樣的盤算,等會兒我再對您說。我望見了你們有一個騎兵坐在我的倉後面的壕溝邊抽菸鬥。我取下了我的鐮刀,躡着腳從後面掩過去,使他聽不見一點聲音。驀地一下,只有一下,我就如同割下一把小麥似的割下了他的腦袋,他當時連說一下‘喔’的功夫都沒有。您只須在水蕩裏去尋:您就會發現他和一塊頂住柵欄門的石頭一齊裝在一隻裝煤的口袋裏。

“我那時就有了我的打算。我剝下了他全身的服裝,從靴子剝到帽子,後來一齊送到了那個名叫馬丁的樹林子裏的石灰窯的地道後面藏好。”

那老翁不做聲了。那些感到驚惶的軍官面面相覷了。後來訊問又開始了,下文就是他們所得的口供:

那漢子幹了這次謀殺敵兵的勾當,心裏就存着這個觀念:“殺些普魯士人吧!”他像一個熱忱愛國而又智勇兼備的農人一樣憎恨他們。正如他說的一樣,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等了幾天。

普軍聽憑他自由來去,隨意出入,因爲他對於戰勝者的退讓是用很多的服從和殷勤態度表示的,他並且由於和普兵常有往來學會了幾句必要的德國話。現在,他每天傍晚總看見有些傳令兵出發,他聽明白那些騎兵要去的村落名稱以後,就在某一個夜晚出門了。

他由他的天井裏走出來,溜到了樹林裏,進了石灰窯,再鑽到了窯裏那條長地道的末端,最後在地上尋着了那個死兵的服裝,就把自己穿戴停當。

後來他在田裏徘徊一陣,爲了免得被人發覺,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聽見極小的聲響,就像一個偷着打獵的人一樣放心不下。

到他認爲鐘點已經到了的時候,便向着大路前進,後來就躲在矮樹叢裏。他依然等着。末了,在夜半光景,一陣馬蹄的“大走”聲音在路面的硬土上響起來了。爲了判度前面來的是否只有一個單獨的騎兵,這漢子先把耳朵貼在地上,隨後他就準備起來。

騎兵帶着一些緊要文件用“大走”步兒走過來了。那漢子睜眼張耳地走過去。等到相隔不過十來步,米龍老爹就橫在大路上像受了傷似地爬着走,一面用德國話喊着:“救命呀!救命呀!”騎兵勒住了馬,認明白那是一個失了坐騎的德國兵,以爲他是受了傷的,於是滾鞍下馬,毫不疑慮的走近前來,他剛剛俯着身軀去看這個素不認識的人,肚皮當中卻吃了米龍老爹的馬刀的彎彎兒的長刃。他倒下來了,立刻死了,最後僅僅顫抖着掙扎了幾下。

於是這個諾曼底人感到一種老農式的無聲快樂因而心花怒發了,自己站起來了,並且爲了鬧着玩兒又割斷了那屍首的頭頸。隨後他把屍首拖到壕溝邊就扔在那裏面。

那匹安靜的馬等候他的主人。米龍老爹騎了上去。教它用“大顛”的步兒穿過平原走開了。

一小時以後,他又看見兩個歸營的騎兵並轡而來。他一直對準他們趕過去,又用德國話喊着:“救人!救人”那兩個普兵認明瞭軍服,讓他走近前來,絕沒有一點疑忌。於是他,老翁,像彈丸一般在他們兩人之間溜過去,一馬刀一手槍,同時幹翻了他們兩個人。

隨後他又宰了那兩匹馬,那都是德國馬!然後從容地回到了石灰窯,把自己騎過的那匹馬藏在那陰暗的地道中間。他在那裏脫掉軍服,重新披上了他自己那套破衣裳,末了回家爬到牀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他有四天沒有出門,等候那場業已開始偵查的公案的結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並且又用相同的計略殺了兩個普兵。從此他不再住手了,每天夜晚,他總逛到外面去找機會,騎着馬在月光下面馳過荒廢無人的田地,時而在這裏,時而在那裏,如同一個迷路的德國騎兵,一個專門獵取人頭的獵人似的,殺過了一些普魯士人。每次,工作完了以後,這個年老的騎士任憑那些屍首橫在大路上,自己卻回到了石灰窯,藏起了自己的坐騎和軍服。

第二天日中光景,他安閒地帶些清水和草料去喂那匹藏在地道中間的馬,爲了要它擔負重大的工作,他是不惜工本的。

但是,被審的前一天,那兩個被他襲擊的人,其中有一個有了戒備,並且在鄉下老翁的臉上割了一刀。

然而他把那兩個一齊殺死了!他依然又轉來藏好了那匹馬,換好了他的破衣裳,但是回家的時候,他衰弱得精疲力竭了,只能勉強拖着腳步走到了馬房跟前,再也不能回到房子裏。

有人在馬房裏發現了他渾身是血,躺在那些麥秸上面……口供完了之後,他突然擡起頭自負地瞧着那些普魯士軍官。

那團長撫弄着自己的髭鬚,向他問:

“您再沒有旁的話要說嗎?”

“沒有。再也沒有,帳算清了:我一共殺了16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您可知道自己快要死嗎?”

“我沒有向您要求赦免。”

“您當過兵嗎?”

“當過,我從前打過仗。並且從前也就是你們殺了我的爹,他老人家是一世皇帝的部下。我還應該算到上一個月,你們又在艾弗勒附近殺了我的小兒子法朗索阿。從前你們欠了我的帳,現在我討清楚了。我們現在是收支兩訖。”

軍官們彼此面面相覷了。

“八個算是替我的爹討還了帳。八個算是替我兒子討還的。我們是收支兩訖了。我本不要找你們惹事,我!我不認識你們!我也不知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現在你們已經在我家裏,並且要這樣,要那樣,像在你們自己家裏一般。我如今在那些人身上覆了仇。我一點也不後悔。”老翁接着又說。

老翁挺起了關節不良的脊樑,並且用一種謙遜的英雄姿態在胸前叉起了兩隻胳膊。

那幾個普魯士人低聲談了好半天。其中有一個上尉,他也在上一個月有一個兒子陣亡,這時,他替這個志氣高尚的窮漢辯護。

於是團長站起來走到米龍老爹身邊,並且低聲向他說:“聽明白,老頭兒,也許有個法子救您性命,就是要……”

但是那老翁絕不細聽,向着戰勝的軍官豎直了兩隻眼睛,這時候,一陣微風攪動了他頭顱上的那些稀少的頭髮,他那副帶着刀傷的瘦臉兒突然大起收縮顯出一幅怕人的難看樣子,他終於鼓起了他的胸膛,向那普魯士人劈面唾了一些唾沫。

團長呆了,揚起一隻手,而那漢子又向他臉上唾了第二次。

所有的軍官都站起了,並且同時喊出了好些道命令。

不到一分鐘,那個始終安閒自在的老翁被人推到了牆邊,那時候他才向着他的長子約翰,他的兒媳婦和他的兩個孫子微笑了一陣,他們都惶惑萬分地望着他,他終於立刻被人槍決了。

3、《騎馬》

這家可憐的人是靠丈夫的微薄薪水困苦地度日的。自從兩夫婦結婚以來,有兩個孩子出了世,於是初期不寬舒的境遇,變成了一種委屈的和沒有光彩的而且羞人的苦況了,變成了一種依然要裝裝門面的貴族人家的苦況了。

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是個住在外省的貴族的子孫,在他父親的莊園里長大,教育他的是個老年的教士。他們並不是有錢的,不過維持着種種外表苟且偷生而已。

隨後在二十歲那一年,有人替他在海軍部找了一個位置,名義是辦事員,年俸是一千五百金法郎。他從此在這座礁石上擱淺了。世上原有許多沒有趁早就預備在人生裏苦鬥的人,他們一直從雲霧當中觀看人生,自身不僅沒有什麼方法和應付力量,而且從小也沒有得過機會去發展自身的特別才幹,個別性能,一種可供鬥爭之用的堅定毅力,所以手裏簡直沒有接到過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格力白林就是這樣一個人。部裏最初三年的工作,在他看來都是令人恐怖的。

他曾經訪到了幾個世交,那都是幾個思想落伍而景況也都不如意的老頭子,都是住在巴黎市區裏的那些貴族街道上的,聖日耳曼區的淒涼的街道上的,他也結識了一大羣熟人。那些貧窮的貴族對於現代生活是隔絕的,微末而又驕傲。他們都住在那些毫無生氣的房子的高樓上。其中從底層到高層的住戶都有貴族頭銜;不過從第二層樓數到第七層樓,有錢的人像是很少。

種種無窮盡的偏見,等級上的固執,保持身份的顧慮,始終纏繞這些在往日有過光彩而現在因爲遊手好閒以致頹敗的人家。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在這種社會裏,遇見了一個像他一般貧窮的貴族女子就娶了她。

在4年之間,他們得了兩個孩子。

又經過4年,這個被困苦所束縛的家庭,除了星期日在香榭麗舍大街一帶散步,以及利用同事們送的免費票子每年冬天可以到戲院裏看一兩回戲以外,再也沒有其它的散心事情。

但是在今年春初,有了一件例外的工作由科長交給了這個職員;末後他就領到一筆三百金法郎的特別獎金。

他帶了這筆獎金回來向他妻子說道:

“親愛的杭麗艾德,我們現在應當享受點兒,譬如同着孩子們好好兒地玩一回。”

經過一番長久的討論以後,才決定大家同到近郊去吃午餐。

“說句實在話,”海克多爾高聲喊起來。“反正就這麼一次,我們去租一輛英國式的小馬車,給你和孩子們以及女用人坐,我呢,我到馬房裏租一匹馬來騎。這於我是一定有益處的。”以後在整個星期中間,他們談話的資料完全是這個定了計劃的近郊遊覽。

每天傍晚從辦公室回來,海克多爾總抱着他的大兒子騎在自己的腿上,並且使盡氣力教他跳起來,一面向他說道:

“這就是下星期日,爸爸在散步時跑馬的樣子。”

於是這頑皮孩子整天騎在椅子上面,拖着在廳子裏面兜圈子,一面高聲喊道:

“這是爸爸騎馬兒哪。”

那個女傭人想起先生會騎馬陪着車子走,總用一種讚歎的眼光瞧着他;並且在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靜聽先生談論騎馬的方法,敘述他從前在他父親跟前的種種成績。哈!他從前受過很好的訓練,所以只要騎到了牲口身上,他一點也不害怕,真地一點也不害怕!

他擦着手掌重複地向他妻子說道:

“倘若他們可以給我一匹有點兒脾氣的牲口,我就高興了。你可以看見我怎樣騎上去,並且,倘若你願意,我們從森林公園轉來的時候,可以繞路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那麼我們真可以繃繃面子,倘若遇得見部裏的人,我一定不會丟臉。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教長官重視我的。”

到了預定的那一天,車子和馬同時都到了他的門外。他立刻下樓去檢查他的坐騎了。他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褲腳管兒口上,綻了一副可以絆在鞋底上的皮條,這時候,他又揚起昨天買的那根鞭子。

他把這牲口的四條腿一條一條地托起來,一條一條地摸了一遍,又按過了它的脖子,肋骨和膝彎,再用指頭驗過了它的腰,扳開了它的嘴,數過了它的牙齒,說出了它的年齡,末了,全家已經都下了樓,他趁此把馬類的通性和這匹馬的特性,舉行了一次理論實際雙方兼顧的小演講,根據他的認識這匹馬是最好的。

等到大家都好好地坐上了車子,他才又去檢查馬身上的鞍轡;隨後,他踏到了一隻馬鐙上立起來,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這時候,那牲口開始馱着他亂跳了,幾乎掀翻了它的騎士。

慌張的海克多爾極力穩定它,說道:

“什麼話,慢點兒,朋友,慢點兒。”

隨後,坐騎恢復了它的常態,騎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桿兒,他問道:

“大家都妥當了?”

全體齊聲回答道:

“妥當了。”

於是他下了命令:

“上路!”

這些坐車和騎馬的人都出發了。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用英國人的騎馬姿態教牲口“大走”起來同時又過分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他剛好落在鞍子上,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衝起。他時常俯着身子像是預備去撲馬鬃,並且雙眼向前直視,臉上發白,牙關咬緊。

他的妻子抱着一個孩子擱在膝頭上,女用人抱着另外的一個,她們不住地重複說道:

“你們看爸爸呀,你們看爸爸呀。”

那兩個孩子受了動作和快樂以及新鮮空氣的陶醉,都用好些尖銳的聲音叫喚起來。那匹馬受了這陣聲音的驚駭,結果那種大走就變成“大顛”了,末了,騎士在極力勒住它的時候,他的帽子滾到了地上。於是趕車的只得跳下車來去拾,後來海克多爾接了帽子,就遠遠地向他的妻子說:

“你別讓孩子們這樣亂嚷吧,否則你會弄得我的馬狂奔!”他們在韋西奈特的樹林子裏的草地上,用那些裝在盒子裏的食品做午餐。

儘管趕車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爾不時還站起來去看他騎的那匹牲口是不是缺點兒什麼,並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給它吃了點兒麪包,好些甜點心和一點兒糖。

他高聲說道:

“這匹馬性子很烈。開始它固然掀了我幾下子,但是你看見了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它承認了它的主人,現在它不會再亂跳了。”

他們按照了預定的計劃,繞道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

那條路面寬敞的大道上,車子多得像是螞蟻。並且,在兩邊散步的人也多得可以說是兩條自動展開的黑帶子,從凱旋門一直延到協和廣場。日光照到這一切上面,使車身上的漆,車門上的銅挽手和鞍轡上的鋼件都放出反射的光。一陣運動的顛狂,一陣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動了這些人羣的車馬。那座方尖碑遠遠地豎立在金色的霞光當中。海克多爾那匹馬自從穿過了凱旋門,就陡然受到一種新的熱勁兒的支配,撒開了大步,在路上那些車輛的縫兒裏斜着穿過去,向自己的槽頭直奔,儘管它的騎士費盡了方法讓它安靜,不過簡直毫無用處。

那輛車子現在是遠遠地和馬相離的了,遠遠地落在後面了;後來那匹馬走到了實業部大廈跟前,望見了那點兒空地就向右一轉並且大顛起來。

一個身系圍腰的老婦人,用一種安安穩穩的步兒在街面上橫穿過去,她剛好擋住了這個乘風而來的海克多爾的路線。他沒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拚命地開始叫喚:

“喂!喂!那邊!”

那個老婦人也許是一個聾子,因爲她仍然太太平平繼續她的路程,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車頭一般飛奔過來的牲口胸前,她才滾到十步之外,裙子迎風飛舞,一連翻了三個筋斗。許多聲音一齊嚷道:

“抓住他!”

張惶失措的海克多爾抱着馬鬃一面高聲喊道:

“救命!”

一股怕人的震動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彈似地從那匹奔馬的耳朵上面滑下來,並且倒在一個剛剛撲到他跟前的警士的懷裏。

頃刻間,一大羣怒氣沖天的人,指手劃腳,亂叫亂嚷,團團地圍住了他。尤其是一個老先生,一個身佩圓形大勳章的大白鬍子,像是怒不可遏似的。他不住地說:

“真可恨,一個人既然這樣笨手笨腳就應該待在家裏不動。騎不來馬就不必跑到街上來鬧人命。”

但是四個漢子擡着那個老婦人過來了。她像是死了一樣,臉上沒有血色,帽子歪着頂在頭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塵。“請您各位把這婦人送到一家藥房裏,”那個老先生這樣吩咐,“我們到本區的公安局裏去。”

海克多爾由兩個警士陪着走了。另外一個警士牽着他的馬。一羣人跟在後面,末了,那輛英國式的馬車忽然出現了。他的妻子連忙奔過來,女用人不明白如何是好,兩個孩子齊聲叫喚。

他說起自己當初正預備回家,卻撞倒了一個老婦人,這算不了什麼。他那一家嚇壞了的人都走開了。

到了區公安局,沒費什麼事就把事情說清楚了,他報了他的姓名,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海軍部職員,隨後,大家專心等受傷者的消息。一個派去探聽消息的巡警回來了。說她已經醒過來,但是她說內臟異常疼痛。那是一個做粗工的女傭人,年紀65歲,名叫西蒙大媽。

聽到了她沒有死,海克多爾恢復了希望,並且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隨後他連忙跑到那藥房裏去了。

亂哄哄的一大堆人停在藥房門口,那個老太婆躺在一把圍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動的,臉是發呆的。兩個醫生還在那裏替她檢查。四肢沒有損壞一點,但是有人懷疑內臟有一種暗傷。

海克多爾和她談話了:

“您很難受嗎?”

“唉!對呀。”

“哪兒難受?”

“我肚子裏簡直像一爐火。”

一個醫生走過來:

“您,先生,您就是鬧下這個亂子的人嗎?”

“是的,先生。”

“應該把這婦人送到一個療養院裏去,我認識一家,那裏的住院費用是每天六個金法郎。您可願意讓我去辦?”

海克多爾快活極了,他謝了這個醫生回到家裏,心裏鬆了一口氣。

他妻子哭着等候他,他勸她不要着急:

“這沒什麼要緊,那個西蒙大媽已經好了些了,3天之後就可以痊癒,我送她到一家療養院裏去了,這沒什麼。”

沒什麼要緊!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裏下班出來,就去探聽西蒙大媽的消息。他看見她正用一種滿意的神氣吃一份肉湯。

“怎樣了?”他問。

她回答道:

“唉,可憐的先生。這還是老樣子。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並沒有什麼好點兒的樣子。”

那位醫生說應該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種併發症。他等了三天,隨後又去看。那老婦人面色光鮮,目光明亮,望見他的影子就哼起來。

“我不能夠動一下,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這樣要到我死的那天爲止。”

海克多爾的脊樑上面起了一陣寒噤。他請教醫生。那醫生伸起兩隻胳膊向他說道:

“您有什麼辦法,先生,我不曉得。我們試着抱她起來,她就直嚷。就是要教她換一換椅子的地位,也沒有法子能夠禁止她傷心地亂嚷。我應該相信她向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鑽到她肚子裏面去看一看呀。所以非到我看見她走得動的時候,我沒有權力假定她在那裏說謊。”

那老婦人呆呆地靜聽,兩隻眼睛露出狡猾的光。

8天過去了;隨後又是半個月,一個月。西蒙大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圍椅。她從早吃到晚,發了胖,快樂地和其餘的病人談天,彷彿已經是慣於不動作了,如同這就是從她50年來的上樓,下樓,鋪牀,從地下向高樓上運煤、掃地和刷衣等等工作,好好兒掙得來的休息。

海克多爾摸不着頭腦了,每天來看她,他覺得她每天都是安穩的和恬靜的,並且向他高聲說道:

“我再也不能夠動了,可憐的先生,我再也不能動了。”

每天傍晚,那位憂心如焚的格力白林夫人總向他問道:

“西蒙大媽呢?”

每次,他總垂頭喪氣地回答:

“一點也沒變化,絕對一點也沒有!”

他們辭退了家裏的女用人,因爲她的工錢成了極重的負擔。他們還格外節省用費,那筆特別獎金完全耗掉了。

於是海克多爾約好了四位名醫生團團地齊集在老婦人跟前。她聽憑他們診察,摸索,把脈,一面用一副狡獪的眼光瞧着他們。

“應該教她走幾步。”有一個醫生說。

她大嚷起來:

“我再也不能夠了,我的好先生們,我再也不能夠了!”

於是他們握着她,托起她,牽着她走了幾步,但是她從他們的手裏滑出來,倒在地板上面亂嚷,聲音非常可怕,他們只好用異常小心的態度,把她仍然擡到原來的座位上。他們發表了一個謹慎的意見,然而斷定是無法工作的。

末了,海克多爾把這種消息報告他妻子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一把椅子上面,一面結結巴巴地說道:

“不如把她養在這裏還要好一點,這樣我們可以少花點兒錢。”

他跳起來了:

“養在這兒,養在我們家裏,你居然這樣想?”

但是這時候,她對什麼都是忍讓的,含着兩眶眼淚回答道:

“你有什麼辦法,朋友,這不是我的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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