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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代表作精選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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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短篇小說代表作精選四篇

契訶夫短篇小說代表作精選四篇

導語:契訶夫被稱爲“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之一。他一生創作了大量作品,這些作品對世界文學的發展影響很大。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四篇契訶夫短篇小說代表作,希望你們喜歡。

契訶夫短篇小說代表作精選四篇

一、《柳樹》

有準走過“勃”、“特”兩地之間的驛道?

凡是走過的人,當然會記得科茲亞夫卡河岸上那座孤零零的安德烈耶夫磨坊。磨坊很小,才兩方磨盤……它年過百齡,早已廢棄不用,難怪看上去它像個彎腰駝背、破衣爛衫、隨時都可能倒下的小老太婆。這老磨坊早該倒塌了,如果不是它倚靠着一棵粗大的老柳樹的話。柳樹很粗,兩人合抱都圍不攏。它那油亮亮的樹葉落到屋頂上,落到堤壩上;下部的枝條垂進水裏,耷拉在地面上。這樹也老了,駝背了。它那佝僂的樹幹上有一個極難看的黑色大洞。你把手伸進樹洞,你的手就會粘着黑糊糊的蜂蜜。一羣野蜂會在你頭上嗡嗡地叫,不住地螫你。這樹有多大年紀了?據它的朋友阿爾希普說,當初他在一位老爺家當“法國聽差”,後來在一位太太家當“黑人聽差”的時候,那棵柳樹就已經很老了,而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柳樹還支撐着另一個衰老不堪的人--老漢阿爾希普,他經常坐在柳樹根上,從早到晚在釣魚。他老了,駝背了,跟老柳樹一樣;他那沒牙的嘴就像樹洞。白天他釣魚,夜裏坐在樹根上沉思。老柳樹和老漢阿爾希普,日日夜夜都在喃喃自語……樹和人這一生都飽經了滄桑。現在請聽他們的故事……

大約三十年前,在復活節前的那個禮拜天,在柳樹老婆婆過命名日的那一天,老漢又在老地方坐下,觀看着春天的景色,釣着魚。跟往常一樣,周圍很靜……只聽到人和樹的低聲絮語,偶爾響起一條游魚的濺水聲。老人釣着魚,等待中午到來。中午他動手煮魚湯。每當柳樹的陰影離開對岸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另外,阿爾希普根據郵車的鈴擋聲也能知道時間。中午十二點,一輛由“特”城來的郵車必定經過攔河壩。

在這個禮拜天,阿爾希普又聽到了鈴擋聲,他放下魚竿,開始朝堤壩張望。一輛三套馬的大車翻過山包皮,下了坡,眼看就要來到堤壩上。郵差睡着了。馬車上了堤壩,不知爲什麼停住了。很久以來阿爾希普對世事已不感驚奇,但這一次他卻不由得大吃一驚。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趕車人東張西望,神色慌張地開始行動起來,他扯下郵差臉上的布巾,揮起一把短柄鏈錘。郵差立時不動了。在他的淺色頭髮裏,露出一個鮮紅的傷口。趕車人跳下車,揮起臂膀,又給他一錘。不一會兒,阿爾希普聽到近處有腳步聲:趕車人從岸上下來,徑直朝他這邊奔來……他那曬黑的臉膛十分蒼白,眼睛呆呆地不知看着什麼地方。他渾身顫抖,跑到柳樹跟前,也沒有發現阿爾希普,就把郵包皮塞進了樹洞,之後他跑上堤壩跳上大車,而且讓阿爾希普更爲吃驚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陽穴猛地一擊。他把血抹了一臉,這才抽打起馬匹來。

“救命啊,出人命啦!”他大聲叫喊。

他的呼喊引起了回聲,很長時間裏阿爾希普都聽見這聲“救命啊!”。

大約過了六天,有人來磨坊調查。他們畫了磨坊和堤壩的平面圖,不知爲什麼還測量了河水的深度。一行人在柳樹下吃了飯,又都坐車走了。在來人調查的時候,阿爾希普一直坐在水輪下,身於發抖,眼睛望着那個郵包皮。他看到裏面有不少蓋五個戳子的信封①。他日日夜夜望着這些戳子沉思,而柳樹老婆婆白天不聲不響,到了夜裏就嗚嗚哭泣。“傻婆子!”阿爾希普傾聽着柳樹的哭泣暗想。一週後,阿爾希普已經帶着郵包皮進了城。進城後他向人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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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寄現金的掛號信件。

“這裏的官府在哪兒?”

有人給他指點一幢黃房子,門口有一個條紋崗亭。他走進前廳,見到一位老爺,制服 上的鈕釦亮閃閃的。老爺吸着菸斗,正爲什麼事訓斥看守人。阿爾希普走到老爺跟前,戰戰兢兢他講了老柳樹旁發生的事。那長官接過郵包皮,解開細皮帶,臉上白一陣又紅一陣。

“我一會兒回來!”他說完就跑進辦公室。在那裏他被許多人團 團 圍住……人們跑來跑去,亂成一團 ,小聲交 談……十分鐘後,長官把郵包皮交 給阿爾希普,對他說:

“你找錯了地方,老夥計。你該到下街去,那裏會告訴你怎麼辦,這裏是地方金庫,親愛的朋友!你該去找警察局。”

阿爾希普接過郵包皮,走了出來。

“怎麼郵包皮變輕了!”他思忖,“比原來少了一半!”

在下街,有人指給他另一幢黃房子,門口有兩個崗亭。阿爾希普走進去。那裏沒有前廳,登上臺階就是辦公室。老人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向幾名文書講了郵包皮的來歷。那幾個人奪了他手中的郵包皮,對着他大聲嚷嚷。他們派人去找長官,來了一個胖胖的大胡 子。他簡單地問了幾句,拿了郵包皮,進了另一個房間,把門插上了。

“錢在哪兒呢?”不一會兒,房間裏傳來說話聲,“郵包皮是空的!去告訴那個老頭子:他可以走了。要不把他抓起來!帶他會見伊凡·馬爾科維奇!不,算了,還是讓他走吧!”

阿爾希普鞠了一躬,走了出來。一天後,那些鯽魚和河鱸又看到他那把灰白鬍 子了……

當時已是深秋。阿爾希普依舊坐在河邊釣魚……

他的臉陰沉難看,就像那枯黃的柳樹。他不喜歡秋天。當看到那個趕車人出現在身旁時,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趕車人沒有發現他,徑直來到柳樹前,把手伸進樹洞。一些溼漉漉、懶洋洋的蜜蜂爬了他一袖子。摸了一陣以後,他嚇白了臉。過了一個鐘頭,他纔到河邊坐下,呆呆地望着水面。

“那東西在哪兒?”他問阿爾希普。

阿爾希普開頭一聲不吱,沉着臉躲開這個殺人兇手,但不久又可憐起他來了。

“我送交 官府了!”他說,“不過,你這個蠢貨別害怕……我告訴他們,那東西是我在柳樹下拾到的……”

趕車人跳起來,一聲吼叫,朝阿爾希普撲去。他把老漢打了一頓。打他的老臉,把他摔在地上,用腳蹦他。打完之後,他卻不離開老漢。他在磨坊裏留下來,跟阿爾希普一起生活了。

白天他睡覺,不言不語,到了夜裏就在堤壩上走來走去。郵差的幽靈也在堤壩上游蕩,於是他就跟幽靈交 談。春天到了,趕車人依舊不言不語,繼續遊蕩。一天夜裏,老漢走去找他。

“夠啦,你這蠢貨,別再閒逛了!”他對他說,偷眼打量郵差的幽靈,“你走吧!”

郵差的幽靈也這麼說……老柳樹也這麼說……

“不行啊!”趕車人回答,“我倒是想走,可是腿痛,心也痛。”

阿爾希普扶起趕車人,把他帶到城裏。他把他領到下街,走進那問他上交 郵包皮的辦公室。趕車人跪倒在長官腳下,連連悔罪。大胡 子一臉驚訝。

“你把什麼罪名往自己頭上安,傻瓜!”他說,“你是喝醉了?還是要我把你關進拘留所?這些惡棍都瘋了!只會把事情搞亂……兇手沒有找到--好,這就完了!你還想幹什麼?滾出去!”

當阿爾希普提到那隻郵包皮時,大胡 子哈哈大笑,那幾個文書都露出吃驚的樣子。看來他們的記性不好……這樣,趕車人在下街贖罪不成,只好又回到柳樹旁……

爲了躲避良心的折磨,趕車人只好投水自盡,攪動了水面,水面上正漂着阿爾希普的浮標。趕車人溺水身亡。現在,老漢和柳樹老婆婆在堤壩上能看到兩個幽靈……他們莫不是在跟幽靈交 談?

一八八三年四月九日

二、《美妙的結局》

列車長斯特奇金有一天不當班,在他家裏坐着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一個四十歲上下、相貌端莊、身體壯實的女人。她專事說媒,另外還幹許多通常只能背地裏悄悄說的事情。斯特奇金不免有點尷尬,不過像平時一樣嚴肅,認真,穩重。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抽着雪茄,說:

“認識您非常愉快。謝苗·伊凡諾維奇向我推薦您,他認爲,在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上您將對我有所幫助。這件事至關重要,關係到我一生的幸福。我吧,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已經五十二歲了,也就是說,在我這樣的年齡,本該子女成羣了。我的職業是穩定的。財產雖說不多,但要養活心愛的女人和孩子們完全不成問題。我私下裏告訴您,除了薪水,我在銀行裏還有存款,這些錢是按我的生活方式節省下來的。我爲人正派,滴酒不沾,過着嚴謹而合理的生活,可以這麼說,在這方面我能做許多人的表率。可是話又說回來,我還是有所欠缺--沒有家庭的溫 暖,沒有生活的伴侶,我像個到處漂泊的匈牙利人,居無定所,沒有任何娛樂,沒有人可以商量,一旦生病,連個端水的人都沒有,等等,等等。除此之外,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在社會上成家的人往往比單身漢更有威信……我這人受過教育,又有錢,可是如果從某種觀點來看我,我又算個什麼人?一個孤苦伶仃的人,跟某個出家人沒什麼兩樣。因此,我十分希望徐門①能來牽線--也就是說,跟一位般配的女士締結合法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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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許門,希臘神話中的婚姻之神。他讀錯了。

“這是好事!”媒婆噓了一口氣。

“我孤身一人,在這個城市裏誰也不認識。既然我不認識任何人,叫我上哪兒,找誰去呀?正因爲這樣,謝苗·伊凡諾維奇才勸我找一個這方面的行家,她的職業就是促成人 們的幸福。所以我才萬分懇切地請求您,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請您大力幫助,安排好我的命運。城裏的未婚小姐您都認識,您要促成我的好事是不難的。”

“這不成問題……”

“請喝呀,別客氣……”

媒婆老練地把酒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這不成問題,”她又說,“那麼您,尼古拉·尼古拉伊奇,想找個什麼樣的新娘呢?”

“我嗎?那就隨緣吧。”

“講到緣分,當然也對。不過,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有人喜歡黑頭髮的,有人卻喜歡金髮女郎。”

“您知道嗎,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斯特奇金莊重地嘆息道,“我爲人正派,性格剛強。美貌以及一般的外表在我看來是次要的,因爲,您也知道,臉蛋不能當水喝,娶個漂亮老婆要操心的事大多。我這麼認爲:一個女人重要的不在於外表,而在於內裏,也就是說,她要心地善良,各方面的品性都好。請喝呀,別客氣……不用說,如果老婆長得富態,看着當然舒服,不過,這對雙方的幸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智慧。可是老實說吧,其實女人也用不着智慧,因爲有了智慧她就會自命不凡,就會想入非非。如今這年頭不受教育是不行的,這不用說,可是教育也是各種各樣的。如果老婆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或德語,甚至精通各國語言,那當然好,甚至好極了;可是如果她給你,比如說吧,連個釦子都不會釘,那麼能說外語管什麼用?我這人受過教育,即使跟卡尼傑林公爵我照樣能說得頭頭是道,就像現在跟您說話一樣。我需要樸實一點的女人。最主要的是,她得敬重我,她得明白,是我給了她幸福[]。”

“那當然。”

“好吧,現在來談談名詞①問題……富貴人家的千金我不要。我不能作踐自己,居然爲了金錢去結婚,我希望我不至於吃女人的麪包皮,而是要她吃我的麪包皮,還要讓她心裏明白這一點。可是窮苦人家的姑娘我也不能要。我這人雖說有點錢財,雖說我結婚不是出於貪財,而是出於愛情,但是,我也不能娶個窮女人,因爲,您也知道,現在物價昂貴,再說日後還要生兒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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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俄語中“名詞”與“實際”諧音,他讀錯了。

“可以找個有陪嫁的,”媒婆說。

“請喝呀,別客氣……”

兩人沉默了五分鐘。媒婆嘆一口氣,瞟了列車長一眼,問道:

“那麼,老爺,那種……單身女人您不能要吧?有好貨哩。有個法國女人,還有個希臘女人。都挺搶手的。”

列車長考慮一下,說:

“不,謝謝您。承您好心關照,我心領了。現在容我問一下:您給人張羅一個新娘要收多少錢?”

“要得不多。您按老規矩給個二十五盧布外加一件衣料,我就多謝了……至於找有陪嫁的女人,那就是另一個價碼了。”

斯特奇金在胸前交 叉抱着胳膊,開始沉思起來。他想了一會兒,嘆口氣說:

“這價太貴了……”

“一點兒也不算貴,尼古拉·尼古拉伊奇!從前吧,做成的婚事多,收費也就便宜些,如今這年頭,我們能掙幾個錢呀?要是在不持齋的月份①,能掙上兩張二十五盧布,那就得謝天謝地了,老實告訴您,老爺,光靠說媒我們是發不了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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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東正教習 俗,在持齋的月份不舉行婚禮。

斯特奇金疑惑不解地望着媒婆,聳聳肩膀。

“哼!難道五十盧布還少嗎?”他問。

“自然少啦!以前我經常拿一百多呢。”

“哼!真沒想到,幹那種事居然能掙大錢。五十盧布!那可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掙到這個數目的!請喝呀,別客氣……”

媒婆又幹一杯,眉頭不皺一下。斯特奇金默默地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

“五十盧布……這麼說,一年就是六百哪……請喝呀,別客氣……有這麼多紅梨②,您可知道,柳博芙·格里戈裏耶夫娜,您給自己找個新郎,也不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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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應爲“紅利”,他讀錯了。

“我嗎?”媒婆笑了,“我老啦……”

“一點兒也不……您的身段那麼好,臉蛋又白又胖,其餘的,也不錯。”

媒婆不好意思了。斯特奇金也不好意思了,他挨着她坐下。

“您還挺討人喜歡的,”他說,“要是您再找一個作風正派,又能省吃儉用的當家人,那麼有他的薪水,再加上您的收入,您就更討人喜歡了,兩口子會相親相愛過日子……”

“天知道您在說什麼,尼古拉·尼古拉伊奇……”

“說說又何妨?我沒有惡意……”

一陣沉默。斯特奇金開始大聲擦鼻涕,媒婆則滿臉通紅,羞答答地望着他,問:

“那麼您,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一月有多少收入呢?”

“我嗎?七十五盧布,不算獎金……另外,我們在硬脂蠟燭①和兔子②上也有些進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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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查抄點火車上的蠟燭。

②指向逃票乘客索要錢物。

“您打獵嗎?”

“不,我們管逃票乘客叫兔子。”

在沉默中又過了一分鐘。斯特奇金站了起來,開始激動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我不找年輕姑娘,”他說,“我是上了年紀的人,我需要那種……像您那樣……中年以上、做事穩重、有您那種身段的女人……”

“天知道您在說什麼……”媒婆吃吃笑起來,用手絹遮着漲紅的臉。

“這有什麼好考慮的?我覺得您的那些品性正合我的心意。我這人作風正派,滴酒不沾,如果您也中意,那……那就最好不過了!請允許我向您求婚!”

媒婆激動得掉下了眼淚,隨即又吃吃笑起來。爲了表示同意,她立即跟斯特奇金碰杯。

“好了,”喜氣洋洋的列車長說,“現在容我來向您說明,我希望您怎樣待人接物,怎樣持家過日子……我這人向來嚴肅、認真、穩重,對人對事光明磊落,我希望我的妻子也跟我一樣要求嚴格,她要明白,我是她的恩人,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他坐下,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向未來的新娘闡述他對家庭生活、對妻子責任等等的觀點。

一八八七年七月二十五日

三、《名貴的狗》

杜博夫,一個老兵出身、年紀不輕的中尉和志願入伍的克納普斯正坐在一起喝酒。

“好一條公狗!”杜博夫指着他的狗米爾卡對克納普斯說,“名-貴-的狗哪!您注意它的嘴臉!光憑這嘴臉就值大錢了!遇上喜歡狗的人,衝這張臉就肯甩出二百盧布!您不信?這麼說您是外行……”

“我懂,不過……”

“這可是長毛獵狗,英國純種長毛獵狗!發現野物時那副姿勢別提多漂亮了,還有那鼻子……真靈!天哪,多靈的鼻子!當初米爾卡還是一條小狗崽子,您知道我花了多少錢買下的?一百盧布!好狗啊!米爾卡,你這機靈鬼!米爾卡,你這小壞包皮!過來,過來,上這兒來……哎呀呀,我的小寶貝,我的小乖乖……”

杜博夫把米爾卡招引過來,還在它的狗頭上親了一下。他的眼睛裏涌出了淚水。

“我誰也不給……我的小美人……小淘氣。你是愛我的,米爾卡,是不是?……行了,滾一邊去,”中尉突然喝道,“髒爪子盡往軍服上蹭!說真的,克納普斯,買這小狗我花了一百五十盧布!可見它很值錢:只可惜我沒有時間打獵!這狗簡直閒死了,也荒廢了它的才能……所以我想把它賣了。您買吧,克納普斯!您一輩子會感謝我的!哦,要是您手頭緊,我可以半價讓給您……出五十就帶走!您這是明搶呀!”

“不,親愛的……”克納普斯嘆了口氣,“您那米爾卡要是一條公狗,也許我會買下它,可是……”

“米爾卡不是公狗?”中尉不勝驚訝,“克納普斯,您怎麼啦?米爾卡不是公-狗!哈哈!那麼照您看它是什麼?母狗嗎?哈哈哈!這孩子,可真行!連個公狗母狗都分不清!”

“您這樣對我說話,就好像我是個瞎子或者是不懂事的娃娃……”克納普斯生氣了,“當然是母狗!”

“說不定您還會說我是一位太太吧!唉,克納普斯,克納普斯!虧您還專科學校畢業哩!錯啦,我親愛的,這是一條地地道道的純種公狗!而且它比任何一條公狗要強十倍,您卻說……不是公狗!哈哈……”

“對不起,米哈伊爾·伊凡諾維奇,您……您簡直把我當成了傻瓜……真叫人生氣……”

“得了,別生氣,去您的……不買算了……您這個人死不開竅!待會兒您還會說,這狗的尾巴不是尾巴,是腿呢……別生氣。我對您本來是一番好意。瓦赫拉梅耶夫,拿白蘭地來!”

勤務兵又送來一瓶白蘭地。兩位朋友各斟一杯,沉思起來。半個小時在相對無言中過去了。

“就算是母狗……”中尉打破沉默,沉着臉瞧着酒瓶,“真是怪事!不過這對您更好啊。它能給您下崽,一頭小狗崽子就是二十五盧布……誰都願意買您的。我真不明白您爲什麼這麼喜歡公狗!母狗比公狗強一千倍。母狗更識好歹,更戀主人……這樣吧,既然您這麼怕母狗,您給個二十五盧布就帶走。”

“不行,親愛的……我一個戈比也不出。一來我不需要狗,二來我也沒有錢。”

“這話您早說不就好了。米爾卡,從這兒滾出去!”

勤務兵端上煎雞蛋。兩位朋友吃起來,默默地把一平鍋雞蛋吃個精光。

“您是個好小夥子,克納普斯,誠實……”中尉擦着嘴說,“就這麼放您回去我也過意不去,見鬼去……您猜怎麼着?把狗帶走吧,我白送您了!”

“叫我把它弄哪兒去呀,親愛的?”克納普斯說完嘆一口氣,“再說我那裏有誰能照看它呢?”

“行了,不要就不要……見您的鬼去!既不想買,也不想要……哎,您去哪兒?再坐一會兒嘛!”

克納普斯伸個懶腰,站起來,拿起帽子。

“該走了,再見吧……”他打着哈欠說。

“那您等一下,我來送送您。”

杜博夫和克納普斯穿上大衣,來到街上,默默地走了一百來步。

“您看我把這狗送誰好呢?”中尉開口說,“您有沒有什麼熟人?那條狗您已經看到了,是條好狗,純種狗,可是……對我真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不知道,親愛的……再說我在這地方哪兒有什麼熟人?”

一直走到克納普斯的住處,兩位朋友再沒有說一句話。克納普斯握過中尉的手,打開自家的便門,這時候杜博夫咳了一聲,有點遲疑地說:

“您可知道本地的那些屠夫收不收狗呢?”

“想必會收的……我也說不準。”

“明天我就讓瓦赫拉梅耶夫送了去……去它的!叫人剝了它的皮……這該死的狗!可惡極了!不但弄髒了所有的房間,昨天還把廚房裏的肉全偷吃光了,下-下-賤胚子……是純種狗倒好了,鬼知道它是什麼東西,沒準是看家狗和豬的雜種。晚安!”

“再見!”克納普斯說。

便門關上了,中尉一人留在外面。

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九日

四、《牡蠣》

我不必費力追憶,就能記起一件往事的全部細節。那是陰雨綿綿的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和父親站在莫斯科的一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感到一種奇怪的病漸漸控制了我。沒有一點疼痛,但兩條腿不由得彎下去,要說的話嘎在喉嚨口,頭無力地歪到一邊……顯然,我很快會倒下去,失去知覺。

這時如果把我送進醫院,醫生們一定會在我的病歷卡上寫上“飢餓”①字樣--這種病在任何醫學教科書裏是找不到記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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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爲拉丁文。

我的親爹挨着我站在人行道上。他穿着很舊的夏季大衣,一頂花條呢帽裏露出一團 棉花。他的腳上穿一雙又大又重的膠皮雨鞋。這個世俗的人生怕別人看出他光腳穿着雨鞋,便在小腿上再套一副舊皮靴筒。

這個可憐而又有點糊塗的怪人,隨着他那件做工考究的夏季大衣變得越來越破舊和骯髒,我對他的愛卻越來越深厚。他在五個月前來到京城,想謀求一個文書職位。這五個月來他一直在城裏東奔西跑,到處找事做,直到今天才下決心跑到大街上來乞討……

在我們對面是幢高大的三層樓房,掛着藍色招牌:“旅店”。我的頭軟弱無力地往後仰,朝兩邊歪,我不由自主地朝上方看,望着旅店那燈火通明的窗子。窗內閃動着人影。可以看到一架輕便管風琴的右半邊、兩幅粗劣的彩畫和掛着的電燈……我盯住一扇窗子,看到一塊發白的東西。那東西動不動,輪廓方正,在四周深褐色的背景上十分醒目。我瞪着眼睛細看,認出那是掛在牆上的一塊白色牌子。那上面有字,但究竟是什麼寧,我就看不清了……

足足有半個鐘頭,我不讓眼睛離開這塊牌子。那片白色吸引住我的視線,似乎對我的腦子在施催眠術。我竭力想讀出牌子上的字,但我的努力卻是白費。

最後,那奇怪的病汗始顯示威力。

馬車的惋輛聲在我聽來像是隆隆的響雷,在大街上的臭氣中我能分辨出上千種氣味,在我的眼裏,那旅店的燈光和街燈成了令人目眩的閃電。我的五種感官都高度緊張,極度靈敏。我開始看到從未看到的東西。

“牡蠣①……”我終於看清了牌子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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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牡蠣,也稱蛛,海蠣子,海洋軟體動物,肉供食用,是餐館中一道價錢很貴的海鮮。

好古怪的字!我在這世上活了整整八年零三個月,怎麼一次也沒聽到過這個詞呢?這是什麼意思?不會是旅店老闆的姓吧,可是姓氏招牌通常掛在大門口,而不是掛在牆上!

“爸爸,牡蠣是什麼?”我費力地把臉轉向父親,啞着嗓子問道。

父親沒有聽見。他正專心地注視着人羣的流動,目送着每一個經過他身邊的人……憑他的眼神我看出,他想對行人說點什麼,但那句重如秤砣的要命的話,卻始終掛在他顫抖的嘴脣上,怎麼也吐不出來。他甚至朝一個行人邁出一大步,碰碰他的衣袖,但等那人回過頭來時,他連忙說聲“對不起”,一臉尷尬地倒退回來。

“爸爸,牡蠣是什麼?”我又問一遍。

“一種動物……生活在海洋裏……”

我立即想象出這種從未見過的海洋動物是什麼模樣。它應當是介於魚蝦之間的一種東西。既然它生活在海洋裏,那麼用它再加上胡 椒和月桂葉肯定能做出一盆十分鮮美的熱湯,或是做一盆帶脆骨的酸辣湯,或是做成蝦醬似的澆汁,或是加上洋姜做成冷凍……我生動地想象着,人們怎樣從市場上帶回這種動物,趕快把它收拾乾淨,趕快下鍋……快,快,因爲大家都餓了……餓極了!從廚房裏飄出煎魚和蝦湯的香味。

我感到這股香味惹得我的上顎和鼻孔發癢,而且這種感覺漸漸地遍及全身……旅店,父親,白牌子,我的袖子,全都冒出這種香味。香味濃極了,惹得我開始咀嚼起來。我又嚼又咽,好像我的嘴裏當真含着一塊牡蠣肉似的。

我感到極大的滿足,腿卻不由得彎下去,我怕摔倒,便抓住父親的袖子,身子緊緊貼着他那溼淮液的夏季大衣。父親緊縮着身子,直打哆嗦。他發冷……

“爸爸,牡蠣是素燒,還是葷燒?”我問道。

“這東西要生吃……”父親說,“它有殼,像烏龜一樣,不過……它有兩片殼。”

剎那間,鮮美的香味不再惹得我渾身發癢,幻想破滅了……現在我全明白了!

“真噁心,”我小聲說,“真噁心!”

牡蠣原來是這樣!我一直把它想象成青蛙那樣的動物,現在這隻青蛙藏在殼裏,睜着亮閃閃的眼睛朝外看,不斷擺動它那極難看的下頜。我想象着,人們怎樣從市場上帶口這種有殼、有螫、眼睛閃亮、皮膚粘乎乎的動物……所有的孩子見了都躲起來,只有廚娘厭惡地皺起眉頭,抓住一隻大螫,把它放在盤子裏,再送到飯桌上。大人們拿起來就吃……吃生的,連同它的眼睛、牙齒、爪子都吃進去!可它吱吱直叫,極力咬人的嘴脣……

我皺起眉頭,可是……可是爲什麼我的牙齒卻開始咀嚼起來?這牡蠣樣子可怕,令人討厭,令人作嘔,可我還是吃它,吃得狼吞虎嚥,生怕嚐出它的味道,聞出它的氣味。吃完一隻,我已經看到第二隻、第三隻的亮閃閃的眼睛……我把它們都吃了……最後我吃餐巾,吃盤子,吃父親的膠皮雨鞋,吃那塊白牌子……凡是我的眼睛看到的東西,我統統吃下去,因爲我感到,只有吃下東西,我的病纔會好起來。那些牡蠣可怕地睜着眼睛,其醜無比,我一想到它們就渾身打顫,但我還是要吃!吃!

“給我牡蠣!給我牡蠣!”這呼喊從我的胸中迸發,我朝前伸出雙手。

“行行好,先生們!”這時我聽到父親那低沉而壓抑的聲音,“真不好意思求人,可是,我的上帝,這孩子頂不住了!”

“給我牡蠣!”我呼喊着,揪住父親的大衣後襟。

“小小年紀,難道你會吃牡蠣?”我聽見身邊有人發笑。

在我們面前站着兩個戴圓筒禮帽的先生,他們哈哈笑着瞧着我的臉。

“你這個小傢伙想吃牡蠣?當真?有意思!你知道怎麼吃嗎?”

我記得,這時有一隻有力的手把我拖進了燈火通明的旅店。很快身邊就圍上了一堆人,他們鬨笑着好奇地瞅着我。我在一張桌旁坐下,開始吃一樣滑溜溜的東西,那東西很鹹,有一股潮氣和黴味。我狼吞虎嚥般吃起來,不嚼,不看,也不想弄清我吃的是什麼。我覺得,如果我睜開眼睛,那我一定會看到一對亮閃閃的眼睛,螯和尖利的牙齒。

我忽然嚼到一樣硬東西。嘎巴一聲咬碎了。

“哈哈哈!他連殼也吃了!”人們大笑,“小傻瓜,難道這也能吃嗎?”

我記得後來我渴得厲害。我躺在自己牀 上,卻睡不着,因爲我全身的痛,發燙的嘴有一股怪味。我的父親從一個屋角走到另一個屋角,不停地揮着手比劃着。

“我好像着涼了,”他嘟噥道,“我感到腦袋裏……好像裏面有個人……恐怕是因爲我今天沒有……那個……沒有吃過東西……我這人,真的,是有點古怪,糊塗……我明明看到那些先生爲牡蚜付了十盧布,我怎麼不走過去,向他們討幾個……借幾個錢呢?他們多半會給的。”

到第二天清晨我才睡着,我夢見了一隻有螫、有殼、眼珠子老轉動的青蛙。中午我渴得醒過來,睜開眼睛找父親:他依舊走來走去,不停地揮着手比劃着……

一八八四年十二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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