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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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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三篇

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三篇

導語:莫泊桑是法國文學史上短篇小說創作數量最大、成就最高的作家,其三百餘篇短篇小說的巨大創作量在十九世紀文學中是絕無僅有的。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莫泊桑短篇小說,希望對你們有幫助。

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三篇

1、《在旅途》

寫給巨思達夫·都杜寺

從戛納車站起,客車裏已經滿是人了,因爲彼此全是互相認識的,大家都談起來。過了達拉司孔的時候,有一個人說道:“暗殺的地方就是這裏。”於是大衆開始來議論那個兇手了,他不僅神祕得簡直逮不住,而且兩年來還殺過幾次過往的旅客。每一個人都作了好些推測,每一個人都發表自己的意見;婦女們帶着毛骨悚然之感瞧着車窗外面的夜色,心裏害怕自己突然看得見一個腦袋從窗口邊顯出來。末後,大家漸漸談到種種怕人的故事了,有些是險惡的遭遇,有些是在特別快車裏和瘋人同會一個車倉,有些是和一個可疑的人物長久地單獨相對。

每一個男客都曉得一件可以當作本人榮譽的軼聞,每一個人都曾經在驚人的情況中間,用了一種鎮靜的態度和勇氣去威嚇過,掀翻過和捆住過什麼匪黨,有一個每年必到法國南部過冬的醫生,在輪到他說話的時候,談起了他的一個奇遇。

我現在把他的話錄在下面:

我呢,從來沒有機會在這類事件裏頭試驗我的勇氣,不過我認識過一個婦人,一個已經去世的女病人,她遇見了世上最罕見的也可以說是最神祕的和最使人感動的事。

那是一個俄國婦人,馬麗·巴樂諾夫伯爵夫人,一個姿容絕世而且很闊綽的夫人。您各位都曉得俄國婦人真都是美貌的,至少,她們那種挺直的鼻樑,細巧的嘴巴,略見蹙攏而色彩不定的青灰色的眼睛,以及略現嚴謹的冷靜嬌態,在我們看來是那麼美貌!她們的意味多少都有些兒是憂鬱而又有誘惑力的,是高傲而又親切的,是柔和而又嚴肅的,所以,在一個法國人眼睛裏那是十分動人的了。徹底說來,也許僅僅就是這點兒在種族上和典型上的不同,教我在她們身上看見許多事。

自從好幾年來,巴樂諾夫夫人的醫生已經看見她受到了肺病的威脅,於是極力使她打定主意到法國南部來,但是她固執地不肯離開彼得堡。到了去年秋天,醫生終於斷定她已經沒有希望,於是就通知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立刻吩咐她動身到芒東去。

她趁了火車,獨自一人坐在客車的一個車倉裏,她的隨從卻坐着另外一個車倉。她略懷愁意,靠着窗口坐下,瞧着田園和村莊在窗外過去,覺得自己很孤單,真的在生活之中被人遺棄了,沒有兒女,幾乎沒有親屬,只有一個愛情已入墳墓的丈夫,而現在,丈夫如同世人把病了的僕從送入醫院似的,把她這樣扔到世界的盡頭而自己並不來相伴。

每逢列車在一個車站停下來,她的男跟班伊萬總來詢問女主人是否要點什麼東西。那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對於她吩咐的一切事情都一律照辦。

天黑了,列車正全速前進,她過度煩躁,沒有法兒入睡。忽然她記起她丈夫在她臨行之際交給了她一些法國金幣做零用錢,現在她想數一數那筆錢的數目。於是打開了她那隻小小的錢荷包,把那點兒金光燦燦的泉水樣的東西倒在自己的裙子上。

但是陡然有一道冷的空氣拂到她的臉上了。她吃驚了,擡起頭一看,才發見車倉的門剛剛被人弄開了。伯爵夫人駭然了,匆匆地抓了一條圍巾掩住那些攤在裙子上的金幣,一面靜候着。幾秒鐘過了,接着出現了一個男人,頭是光着的,手是帶傷的,呼呼直喘氣,而身上穿的卻是晚禮服。他重新關好了車倉的門,坐行了,用那雙閃灼有光的眼睛瞧着這位同倉的女客,隨後用一條手帕裹好自己那隻出血的手。

那青年婦人感到自己快要因爲害怕而發暈了。這個漢子顯然看見了她在點數金幣,那麼他到這兒,爲的就是搶劫她和殺她。

他始終眼睜睜地瞧着她,呼吸迫促,面部的肌肉抽掣不停,顯然是預備向她身上撲過來。

他實然向她說:

“夫人,請您不用害怕!”

她一個字也沒有回答,因爲已經沒有能力開口了,只聽見自己的耳鳴和心跳。

他卻繼續說:

“我不是個幹壞事的人,夫人。”

她始終一個字也不說,但是,她匆促地把自己的膝頭併到了一處,於是那些金幣就如同一道從承溜管裏流出來的水似的開始向車倉裏的地毯上直流。

那個男人吃驚了,瞧着這一道金光燦燦的泉水,便突然彎下身子去拾。

張皇失措的她站起了,這一來,她衣襟上的錢通通落到了地上,而她本人卻撲到車倉的門邊預備跳到軌道上去。但是他明白她想幹什麼,於是連忙撲過去,伸起胳膊抱着她,使勁教她坐下,並且抓着她雙手向她說:“請您聽我說,夫人,我不是個幹壞事的人,而證據呢,就是我要拾起這些錢還給您。不過我是一個絕望的人,一個死人,倘若您不幫助我過關出境。我不能向您再說更多的話了。一點鐘以後,我們就要到俄國境內最末了的一個車站,一點二十分鐘以後,我們就要越過俄羅斯帝國的邊界了。倘若您一點兒也不幫助我,我簡直是絕望的了。然而,夫人,我並沒有殺害過誰,也沒有搶劫過誰,更沒有做過什麼不顧名譽的事。這一層,我向您發誓。我不能向您再說更多的話了。”

他跪在地下去拾那些金幣了,連座位下面都搜了一遍,連那些滾得遠遠的都尋了出來。隨後,等到那隻小小的皮荷包重新裝滿了以後,他一言不發地把它交給他這位同倉的伯爵夫人,自己就轉身坐在車倉裏的另一隻角兒上。

他們這兩個人彼此都不動彈了。她依然因爲恐怖弄得渾身發軟,始終呆呆地不言不動,不過卻漸漸安定了。他呢,他沒有做一個手勢,也沒有一個動作,只直挺挺地坐着,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臉色很蒼白,活像是已經死了。她不時向他匆促地望一眼,不過迅速地又回過眼光來。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很漂亮,很有一個世家子弟的氣概。

列車在黑暗裏奔跑,從夜色裏迸出它種種震耳的聲響,偶爾減低了它的速度,隨後又很快地向前飛馳。不過忽然它的行動慢下來,它鳴了幾聲汽笛,終於竟完全停住。

伊萬重新走到車倉門口來聽候吩咐。

那位伯爵夫人向她同車的古怪人又端詳了最後的一回,隨後用一道發抖的聲音向她的僕從說:

“伊萬,你可以回去伺候爵爺,我現在用不着你了。”這個茫然的漢子張着那雙大眼睛,低聲地說:

“不過……伯爵夫人……”

她接着說:

“不必,你以後不用來,我換了主意。我現在要你待在俄國。拿去,這是你回去的盤纏,你把你的便帽和外套留給我。”那個老家人發呆了,他終於脫下了帽子和外套,一言不發地表示服從,他兩位主人的變換無常的意思和不可抵抗的乖僻脾氣,他都是嘗慣了的。末了,他含着兩眶眼淚走開了。列車又開動了,向着邊界前進。

這時候,伯爵夫人向她同車的人說:

“這些東西是留給您的,先生。您現在是伊萬,我的跟班。我對於我所做的只要一個交換的條件:就是您永遠不要和我說話,您不可以和我說一個字,用不着謝我,無論什麼話都用不着說。”

這個不知姓名的人鞠躬了,沒有說一句話。

不久,列車又停住了,於是就有好幾個身着制服的官吏來查車。伯爵夫人拿着好幾張證件交給他們,並且指着車倉那一頭角兒上的漢子說:

“那是我的僕人伊萬,護照在這裏。”

列車終於重新開走了。

這一整夜,他們面對面地待着,誰也沒有說話。

天明瞭,列車在德國境內某一個車站跟前停住的時候,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下了車,隨後,他立在倉門邊說:“請您恕我,夫人,我現在打破了我以前的諾言,但是因爲我,您竟缺少了隨從的人,我現在來代替也是應該的。您現在什麼也不短嗎?”

她冷淡地回答道:

“您去給我找個隨身的女傭人來吧。”

他去了。隨後他不見蹤跡了。

等到她下車走入車站的餐室的時候,她卻望見他正在遠處望着她,末後他們都到了芒東。

醫生說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才接着說:

某一天,我正在診所裏接待顧客們,忽然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人走進來向我說:

“醫生,我特地來請教您巴樂諾夫伯爵夫人的消息,她本人固然不認識我,我卻是她丈夫的一個朋友。”

我說:

“她沒有希望了。她是回不了俄國的了。”

這青年人突然嗚咽起來,隨後他站起來,踉踉蹌蹌像一個醉漢似的走了。

當天晚上,我通知這位伯爵夫人,說起有一個不知姓名的人問起她的健康。她像是很受感動,就向我談起我剛纔向各位說過的那個故事。末了她還說道:

“我與這個人素不相識,現在竟像是我的影子似地跟着我,我每次出外總碰見他;他用一種古怪的樣子瞧着我,不過從不向我說話。”

想了好一會兒,她接着又說道:

“對呀,我現在可以向您打賭,他就在我的窗子下邊。”她離開了她那張躺椅,走去揭開她的窗幃,果然對我指出了那個在白天找過我的青年人,他正坐在人行道上的一條長凳上擡頭望着那座房子。他望見我們就站起了,頭也不回就走了。

這樣一來,我目擊了一件驚人的和傷心的事,那種屬於兩個絕不相識的人的無言的愛情。

他用一種因爲獲救感恩所以至死盡忠的感情去愛她。他懂得我猜着了他的事,每天一定走來問我:“她的病體怎樣?”後來,他看見她日見衰弱和日見面無血色的時候,他竟失聲痛哭了。

她向我說道:“這個古怪人,我只向他說過一次話,然而我卻像已經認識他二十年了。”

後來,他們相遇的時候,她總用一種莊重而又嫵媚的微笑去答覆他的敬禮。她如此無人理落而且自知已經失望,我認爲那究竟是幸福的。因爲這樣被人用尊敬而且有恆的態度來戀愛,這樣被人用充滿詩意的激情來戀愛,這樣被人用奮不顧身的忠實態度來戀愛,我認爲她究竟是幸福的。然而她卻不肯拋棄她的激昂的固執態度,堅決不願接見他,不願曉得他的姓名,不願和他談話。她說過:“不成,不成,那樣一來,可以弄糟這種異常的友誼。我和他應該守着彼此各不相識的地位。”

至於他,他當然也是一個吉訶德先生樣的人,因爲他絕不設法和她接近。他始終想堅持從前車倉裏表示過的那個永遠不和她說話的承諾。

時常,在長期的衰弱狀態裏,她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窗子跟前略略揭開窗幃去看他是否在那兒,是否在窗子下面。等到她看見他始終安安靜靜坐在長凳上以後,她就帶着嘴脣上的微笑走回來躺下了。

某一天早上十點鐘光景,她死了。我剛好走出她的宅子,他正哭喪着臉兒朝着我走,他已經曉得她的消息了。

“我想當着您面看她一兩秒鐘。”他說。

我挽着他的胳膊,接着就引他進去了。

等到他走到靈牀跟前,隨即握着她的手吻着不肯放,末了他纔像是一個傻子似地走了。

醫生說到這兒又沉默了好一會,後來他才接着說:

“在我曉得的鐵路旅行的遭遇當中,這確實是最罕見的。也應當說那兩個人全是癡人當中的最奇怪的。”

一個女客低聲慢氣地說:“那兩個都不像您想象的那般癡癲……他們都是……他們都是……”

但是她沒有再往下說。她已經流眼淚了。於是大家變換了談話的題目去使她平靜下來,因此竟不知道她究竟想說什麼。

2、《兩個朋友》

巴黎被包圍了,捱餓了,並且已經在苟延殘喘了。各處的屋頂上看不見什麼鳥雀,水溝裏的老鼠也稀少了。無論什麼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個素以修理鐘錶爲業而因爲時局關係才閒住在家的人,在一月裏的某個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雙手插在自己軍服的褲子口袋裏,愁悶地沿着環城大街閒蕩,走到一個被他認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腳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個常在河邊會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離家了,一隻手拿着一根釣魚的竹竿,背上揹着一隻白鐵盒子。從阿讓德衣鎮乘火車,在哥隆白村跳下,隨後再步行到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這個在他視爲夢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動手釣魚,一直釣到黑夜爲止。每逢星期日,他總在這個地方遇見一個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羅累聖母堂街的針線雜貨店老闆,也是一個醉心釣魚的人。他們時常貼緊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釣竿,雙腳懸在水面上;後來他們彼此之間發生了交誼。

有時候他們並不說話。有時候他們又談天了;不過既然有相類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儘管一句話不談,也是能夠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點鐘光景,在恢復了青春熱力的陽光下,河面上浮動着一片隨水而逝的薄霧,兩個釣魚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這時候,莫利梭偶爾也對他身邊的那個人說:“嘿!多麼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於是這種對話就夠得教他們互相瞭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時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紅的天空,在水裏扔下了緋霞的倒景,染紅了河身,地平線上像是着了火,兩個朋友的臉兒也紅得像火一樣,那些在寒風裏微動的黃葉像是鍍了金,於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說道:“多好的景緻!”那位驚異不置的莫利梭兩眼並不離開浮子就回答道:“這比在環城馬路上好多了,嗯?”

這一天,他們彼此認出之後,就使勁地互相握了手,在這種異樣的環境裏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嘆了一口氣低聲說:“變故真不少喲!”莫利梭非常抑鬱,哼着氣說:“天氣倒真好!今兒是今年第一個好天氣!”

天空的確是蔚藍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們開始肩頭靠着肩頭走起來,大家都在那裏轉念頭,並且都是愁悶的。莫利梭接着說:“釣魚的事呢?嗯!想起來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問:“我們什麼時候再到那兒去?”

他們進了一家小咖啡館一塊兒喝了一杯苦艾酒;後來,他們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腳步:“再來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贊同這個意見:“遵命。”他們又鑽到另一家賣酒的人家去了。

出來的時候,他們都很有醉意了頭腦恍惚得如同餓了的人裝了滿肚子酒一樣。天氣是暖的。一陣和風拂得他們臉有點兒癢。

那位被暖氣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腳步了:“到哪兒去?”

“什麼地方?”

“釣魚去啊,自然。”

“不過到什麼地方去釣?”“就是到我們那個沙洲上去。法國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認識杜木蘭團長,他一定會不費事地讓我們過去的。”莫利梭高興得發抖了:“算數。我來一個。”於是他們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們的器具。

一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在城外的大路上肩頭靠着肩頭走了。隨後,他們到了那位團長辦公的別墅裏。他因爲他們的要求而微笑了,並且同意他們的新鮮花樣。他們帶着一張通行證又上路了。

不久,他們穿過了前哨,穿過了那個荒蕪了的哥隆白村,後來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納河往下展開的小葡萄園的邊上了。時候大約是11點鐘。

對面,阿讓德衣鎮像是死了一樣。麥芽山和沙諾山的高峯俯臨四周的一切。那片直達南兌爾縣的平原是空曠的,全然空曠的,有的只是那些沒有葉子的櫻桃樹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頂低聲慢氣地說:“普魯士人就在那上面!”於是一陣疑慮教這兩個朋友對着這塊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魯士人!他們卻從來沒有瞧見過,不過好幾個月以來,他們覺得普魯士人圍住了巴黎,蹂躪了法國,搶劫殺戮,造成饑饉,這些人是看不見的和無所不能的。所以,他們對於這個素不相識卻又打了勝仗的民族本來非常憎恨,現在又加上一種帶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說:“說呀!倘若我們撞見了他們?”索瓦日先生帶着巴黎人貫有的嘲謔態度回答道:“我們可以送一份炸魚給他們吧[]。”

不過,由於整個視界全是沉寂的,他們因此感到膽怯,有點不敢在田地裏亂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點向前走吧!不過要小心。”於是他們就從下坡道兒到了一個葡萄園裏面,彎着腰,張着眼睛,側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樹掩護了自己。

現在,要走到河岸,只須穿過一段沒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們開始奔跑起來;一到岸邊,他們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蘆葦裏。

莫利梭把臉貼在地面上,去細聽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麼也沒有聽見。顯然他們的確是單獨的,完全單獨的。

他們覺得放心了,後來就動手釣魚。

在他們對面是荒涼的馬郎德洲,在另一邊河岸上遮住了他們。從前在洲上開飯館的那所小的房子現在關閉了,像是已經許多年無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條鱸魚,莫利梭釣着了第二條,隨後他們時不時地舉起釣竿,就在釣絲的頭子上帶出一條潑刺活躍的銀光閃耀的小動物:真的,這一回釣是若有神助的。他們鄭重地把這些魚放在一個浸在他們腳底下水裏的很細密的網袋裏了。一陣甜美的快樂透過他們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剝奪的嗜好,這種快樂就抓住了他們。

晴朗的日光,在他們的背上灑下了它的暖氣。他們不去細聽什麼了,不去思慮什麼了。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們只知道釣魚。

但是突然間,一陣像是從地底下出來的沉悶聲音教地面發抖了。大炮又開始像遠處打雷似地響起來了。

莫利梭回過頭來,他從河岸上望見了左邊遠遠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側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鳥羽樣的東西,那是剛剛從炮口噴出來的硝煙。

立刻第二道煙又從這炮臺的頂上噴出來了;幾秒鐘之後,一道新的爆炸聲又怒吼了。

隨後好些爆炸聲接續而來,那座高山一陣一陣散發出它那種死亡的氣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氣——這些蒸氣從從容容在寧靜的天空裏上升,在山頂之上堆成了一層雲霧。索瓦日先生聳着雙肩說:“他們現在又動手了。”

莫利梭正悶悶地瞧着他釣絲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這個性子溫和的人,對着這幫如此殘殺的瘋子發起火來了,他憤憤地說:“像這樣自相殘殺,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釣着了一條鯉魚,高聲說道:“可以說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時候,一定都要這樣乾的。”

索瓦日先生打斷了他的話:“共和國就不會宣戰了……”

莫利梭岔着說:“有帝王,向國外打仗;有共和國,向國內打仗。”

後來他們開始安安靜靜討論起來,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種穩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問題,結果彼此都承認人是永遠不會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聲卻沒有停息,用炮彈摧毀了好些法國房子,搗毀了好些生活,壓碎了好些生命,結束了許多夢想,許多在期待中的快樂,許多在希望中的幸福,並且在遠處,其他的地方,賢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愛女的心上,製造好些再也不會了結的苦痛。

“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聲喊着。

“您不如說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帶着笑容回答。

不過他們都張皇地吃了一驚,明顯地覺得他們後面有人走動;於是轉過眼來一望,就看見貼着他們的肩站着四個人,四個帶着兵器,留着鬍子,穿着僕人制服般的長襟軍服,戴着平頂軍帽的大個子,用槍口瞄着他們的臉。

兩根釣竿從他們手裏滑下來,落到河裏去了。

幾秒鐘之內,他們都被捉住了,綁好了,擡走了,扔進一隻小船裏了,末了渡到了那個沙洲上。

在當初那所被他們當做無人理落的房子後面,他們看見了二十來個德國兵。

一個渾身長毛的巨靈樣的人騎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長而大的瓷菸斗,用地道的法國話問他們:“喂,先生們,你們很好地釣了一回魚吧?”

於是一個小兵在軍官的腳跟前,放下了那隻由他小心翼翼地帶回來的滿是鮮魚的網袋。那個普魯士人微笑地說:“嘿!嘿!我明白這件事的成績並不壞。不過另外有一件事。你們好好地聽我說,並且不要慌張。“我想你們兩個人都是被人派來偵探我們的奸細。我現在捉了你們,就要槍斃你們。你們假裝釣魚,爲的是可以好好地掩護你們的計劃。你們現在已經落到我手裏了,活該你們倒運;現在是打仗呀。”

“不過你們既然從前哨走得出來,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這口令給我吧,我赦免你們。”

兩個面無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處,四隻手因爲一陣輕微的神經震動都在那裏發抖,他們一聲也不響。

那軍官接着說:“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你們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這樁祕密就隨着你們失蹤了。倘若你們不答應,那就非死不可,並且立刻就死。你們去選擇吧。”

他們依然一動不動,沒有開口。

那普魯士人始終是寧靜的,伸手指着河裏繼續又說:“你們想想吧,五分鐘之後你們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鐘之後!你們應當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聲始終沒有停止。

兩個釣魚的人依然站着沒有說話。那個德國人用他的本國語言發了命令。隨後他挪動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這兩個俘虜過於接近;隨後來了12個兵士,立在相距二十來步遠近的地方,他們的槍都是靠腳放下的。

軍官接着說:“我限你們一分鐘,多一兩秒鐘都不行。”

隨後,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那兩個法國人身邊,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遠一點的地方,低聲向他說:

“快點,那個口令呢?你那個夥伴什麼也不會知道的,我可以裝做不忍心的樣子。”

莫利梭一個字也不回答。

那普魯士人隨後又引開了索瓦日先生,並且對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索瓦日先生沒有回答。

他們又靠緊着站在一處了。

軍官發了命令。兵士們都托起了他們的槍。

這時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隻盛滿了鱸魚的網袋上面,那東西依然放在野草裏,離他不過幾步兒。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還能夠跳動的魚閃出反光。於是一陣悲傷教他心酸了,儘管極力鎮定自己,眼眶裏已經滿是眼淚。

他口吃地說:“永別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別了,莫利梭先生。”

他們互相握過了手,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了。

軍官喊道:“放!”

12枝槍合做一聲響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撲做一堆了,莫利梭個子高些,搖擺了一兩下,才側着倒在他夥伴身上,臉朝着天,好些沸騰似的鮮血,從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軍服裏面向外迸出來。

德國人又發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隨後又帶了些繩子和石頭過來,把石頭系在這兩個死人的腳上;隨後,他們把他們擡到了河邊。瓦雷良山的炮聲並沒有停息,現在,山頂罩上了一座“煙山”。

兩個兵士擡着莫利梭的頭和腳。另外兩個,用同樣的法子擡着索瓦日先生。這兩個屍身來回搖擺了一會兒,就被遠遠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畫出一條曲線,隨後如同站着似地往水裏沉,石頭拖着他們的腳先落進了水裏。

河裏的水濺起了,翻騰了,起了波紋了,隨後,又歸於平靜,無數很細的漣漪都達到了岸邊。

一點兒血浮起來了。

那位神色始終泰然的軍官低聲說:“現在要輪到魚了。”隨後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見了野草裏面那隻盛滿了鱸魚的網袋,於是拾起它仔細看了一會,他微笑了,高聲喊道:“威廉,來!”

一個繫着白布圍腰的兵士跑了過來。這個普魯士人把這兩個槍斃了的人釣來的東西扔給他,一面吩咐:“趁這些魚還活着,趕快給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鮮。”

隨後,他又抽着他的菸斗了。

3、《月色》

馬理尼央長老是配得上用“馬理尼央”這個戰役名稱做姓的。這是一個瘦長而篤信宗教的教士,性情雖然激烈,卻是正直不阿。他的種種信仰都是堅定不移的,而且從不動搖。他真誠地自以爲認識了他的上帝,窺透了上帝的種種計劃,種種意志,種種目的。

他在他那所鄉下禮拜堂堂長住宅的樹蔭小徑上邁開大步散步時,有時候頭腦裏涌出一個問題:“上帝爲什麼造了這東西?”於是他固執地尋覓答案,替上帝設身處地,結果幾乎一定是尋得着答案的。世上有些人在一種虔誠的謙遜狀態中,免不了喃喃地說:“主,你的計劃是深不可測的!”而他卻不如此;他想的是:“我是上帝的僕人,我應當認識他做事的理由,倘若不認識,我應當去猜度。”

他以爲無論什麼,總是帶着一種絕對而又可讚賞的邏輯在自然裏被創造出來的,種種的“爲什麼”和種種的“因爲”素來彼此互相平衡。曙光是爲了叫睡醒的人快樂而設,白晝是爲了禾苗的成熟,雨是爲了禾苗的滋潤,黃昏是爲了預備瞌睡,而黑夜是爲了睡覺。

四季對於農事的種種需要是完全相應的;這教士從來不會懷疑到自然原是沒有目的的,也就是絕沒有懷疑到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相反都得服從時代和氣候以及物質的必然需要。但是他卻恨女人,他不自覺地恨女人,並且由於本能作用看不起女人。他時常講述基督的話,“女人,在你和我之間,可有相同的處所?”末了他還加上一句:“可以說上帝自己也不滿意於這種作品。”在他看來,女人比詩人所談的孩子還不純潔十二倍。她誘惑了第一個男人拖累了他,並且永遠繼續她這種墮入地獄的工作,這真是軟弱的、危險而又神祕地擾亂人心的生物。並且他憎恨她們那種具有愛力的靈魂,尤甚於憎恨她們那種沉淪了的肉體。

他時常覺得她們向他表示溫和親愛,他雖然知道自己是攻不破的,不過卻痛恨那種整日在她們身上顫動的戀愛需要。在他看來,上帝之造女人不過是爲了引誘男人和考驗男人。所以非帶着種種防禦性的以及因爲陷阱而起的恐懼是不好和她們接近的。在事實上,女人的那向着男人張開的嘴脣和伸出的胳膊簡直就是陷阱。

僅僅對於那些因爲虔信宗教而變成沒有害處的女教士,他才存寬大之心;不過卻一樣強硬地對付她們,因爲他覺得,儘管他是一個教士,在她們那顆鎖住了的心的深處,在她們那受了委屈的心的深處,那種向他表示的永恆的溫和親愛,依然始終是活躍的。

他覺得在她們那種比男教士的眼光格外被信仰潤溼的眼光裏,在她們那種以異性的身分來參加的對上帝的陶醉裏,在她們對於基督而施的熱愛裏,都有溫和親愛的存在,這些事都是使他生氣的,因爲這是女性的愛情,肉體的愛情;就是在她們的柔順態度裏,在她們和他說話而用的聲音的和婉意味裏,在她們低垂的眼睛裏,在她們因爲遇着他用強硬態度相待而忍住的眼淚裏,無處不有這種可咒罵的溫和親愛的存在。

並且,每逢他抖着道袍從女修道院的門裏出來,就伸長了腳步急急走開了,如同逃避危險一樣。

他有一個外甥女兒,她和她的母親同住在鄰近一所小房子裏。他專心指望她能夠做一個服務於慈善事業的童貞女。她是美貌的,天真的和愛嘲笑的。每逢這位教士說教,她就笑起來;而每逢他對着她生氣,她就熱烈地擁抱他,緊緊地箍住他,於是他便不知不覺地極力設法來解脫這樣的包圍,然而這樣的包圍,卻使他嘗着了一種甜美的快樂,在他心裏喚醒了那種在世上男人心裏沉睡了的父性感覺。

他時常帶着她在身旁從田地裏的小路上走,一面老是對她談到上帝,談到他的上帝。她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去望望天色和花草,眼光裏顯然露出一種由於生活而起的幸福。有時候她爲了追趕一個飛的蟲兒就跑起來,隨後把蟲兒帶回來一面喊着:“看呀,舅舅,這東西真好看,我很想吻它一下。”末了這種想和蜜蜂兒或者花苞兒吻一下的熱望,竟使這教士不放心了,生氣了,激怒了,原來他又從這些地方,發現了這個無法除根的溫情總要在所有女人的心裏萌發出來。

後來,某一天,教堂裏看守法器的職員的妻子——她是替馬理尼央長老管家務的——小心地告訴他,說是他的外甥女兒有了一個情人。

他當時正在家裏刮鬍子,聽見那句話,他感到了一種可怕的驚慌,板着那張塗滿了肥皂的臉好半天透不過氣來。等到他的心鎮定下來能想能說的時候,他就嚷着:“這是假的,你說謊,梅拉尼!”

但是那個鄉下女人把自己的手擱在胸前:“上帝應當審判我是不是說假話,堂長先生。我告訴您,每天晚上,她只等您姐姐睡了覺便去找他。他們總在河邊上會面。您只須在10點到12點之間到那裏去看一看就夠了。”

他不刮臉了,激動地走着,如同他平常有重大的思慮時候所表現的動作一樣。到了他後來重新着手刮鬍子的時候,一連在耳鼻之間割破了三刀。

在整個白天,他一直不說話,滿肚子怒氣。因爲對着不可剋制的愛情,他作爲教士已經動了暴怒,此外,他又是道義上的家長、保護人和精神指導者,現在一個女孩子欺騙了他,搶劫了他,玩弄了他,所以他的暴怒更其過度了;這種自私自利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情形,正是父母遇着女兒不等父母參預又不聽父母勸導而徑自宣言選擇了配偶時所常有的。

吃過了晚飯,他想勉強去看一點兒書,但他沒有能夠達到目的;終於越想越氣。到了報過10點鐘以後,他拿了他的手杖,一根粗大的榆木棍子,一根每逢他在夜裏去看病人必定帶着防身的粗棍子。隨後他那隻粗大結實的手掌拿起粗棍子像風車兒一般有威有勢地掄起來,一面瞧着它微笑。末了,他忽然擎起了它,咬牙切齒用它敲着一把椅子,那椅子的靠背開了坼,倒在地板上了。

爲了到外面去,他拉開了門;但是走到檐前便停住了腳步,看見了那片幾乎從沒有見過的月色清輝,他竟因此吃驚了。

因爲他生來就有一種激動的聰明,一種爲教會裏的古代聖哲們——夢想派的詩人——所應有的聰明,這時候,他忽然覺得這片空明夜色的壯麗的美景教自己分心了,教自己感動了。

在他這個被清輝浸透的小園子裏,成行的果樹,在小徑上映出它們那些剛剛長着綠葉子的枝柯的纖弱影子;那叢攀到他住宅牆上的肥大的金銀花藤,吐出一陣陣的美妙甘芳的清氣,使一種香透了的情感在這溫和明朗的夜色裏飄浮。

他深深地呼吸着,如同醉漢飲酒一般吸着空氣,並且從容地信步往前走去,心曠神怡,幾乎忘了他的外甥女兒。

一徑走到了田地裏,他便停住腳步去玩賞那一整幅被這種溫情脈脈的清光所淹沒的平原,被這明空夜色的柔和情趣所浸潤的平原。成羣的蟾蜍不住地向空中放出它們的短促而響亮的音調,遠處的夜鶯吐出它們那陣使人茫然夢想的串珠般的音樂,吐出它們那陣對着誘人的月色而起的清脆顫音,簡直像是爲了擁抱親吻而唱出的歌聲。

長老這時候又開始走動了,心裏失掉了勇氣,但是卻不知其所以然。他覺得自己陡然衰弱了;竟想坐下來,竟想留在那裏不動,竟想從上帝的作品裏去認識去讚美上帝。

遠處,一大行白楊樹隨着小溪的波折向前蜿蜒地伸長着,一層薄靄,一層被月光穿過的,被月光染上銀色並且使之發光的白色水蒸氣,在河岸上和周圍浮着不動,用一層輕而透明的棉絮樣的東西遮住了溪水的迴流。

教士又停住自己的腳步了,一陣溫柔的感覺,一陣越來越擴大而且無法抵抗的溫柔感覺打進了他的心靈。

一種疑慮,一種泛泛的不安侵入他的心了;他覺得自己心上生了一個問題,這問題就是他有時問自己的那些問題中的一個。

上帝從前爲什麼造了這些東西?既然夜是註定給睡眠用的,給停止意識用的,給休息用的,給人忘卻一切用的,爲什麼又教它比白晝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黃昏更柔和?好些過於微妙過於意味深遠的事物對於強烈的光浪既然不相宜,爲什麼這個月球,這個態度從容使人感到誘惑而且比太陽富於詩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註定來小心翼翼地照明這些事物一般,把黑暗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爲什麼鳥雀中的那些最善於歌唱的,不像其餘那些一樣同去休息,偏偏在這種使人動盪的陰影裏歌唱?

爲什麼有這種半明半暗的薄暮投在世界上?爲什麼有心絃的顫動,心靈的感慨和肉體的疲勞?

既然人到夜裏都在牀上躺着,爲什麼又有這種不被世人看見的誘惑人的東西?這幅無上之美的景物,這種從天上投到地下的無邊詩境,究竟是爲誰而設的?

長老終於是一點也不明白了。

但是他看見遠遠的處所,草灘的邊上,那些罩在發光薄靄裏的樹叢底下,有兩個並肩而行的人影兒冉冉出現了。

男人比較高大一些,挽着他那女朋友的脖子,並且,偶然還吻一吻她的額頭。那幅罩着他們如同爲他們而設的仙境般的景物本來是靜止的,現在突然由於他們而充滿生氣。他們兩人像是一個單獨的生命,那個領着天意來享受這個靜悄悄的夜景的生命;他們對着教士走過來了,儼然像一個活的答案,那個天主向教士的疑問而投下來的答案。

他站着不走了,心臟跳得很急,精神感到彷徨;他相信看見他們的《聖經》上的什麼事蹟,如同路得和波阿司的戀愛一樣,那正是《聖經》所談的上帝意旨在一種幕景中的實現。於是《雅歌》中的好些篇章,烈火樣的呼聲,肉體的召喚,那部灼人的溫柔詩集的全部熱烈篇章,都開始在他的頭腦中間共鳴了。

他向自己說:“上帝也許是爲了用理想世界掩護人類的愛情,才造了這種月夜。”

他終於在這一對邊走邊吻的人兒前面向後退卻了。然而那就是他的外甥女兒;於是他問自己:他是否快要違抗上帝。既然上帝明顯地用一幅如此清幽的景物去圍繞愛情,他難道不容許愛情嗎?

他逃走了,精神恍惚,幾乎有些慚愧,如同闖入了一所他不應當進去的異教廟宇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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