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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作品散文精選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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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的作品散文精選三篇

豐子愷的作品散文精選三篇

導語:豐子愷被國際友人譽爲“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豐子愷風格獨特的漫畫作品影響很大,深受人們的喜愛。他的作品內涵深刻,耐人尋味。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豐子愷的作品散文,希望你們喜歡。

豐子愷的作品散文精選三篇

一、《緣》

這是前年秋日的事:弘一法師雲遊經過上海,不知因了甚麼緣,他願意到我的江灣的寓中來小住了。我在北火車站遇見他,從他手中接取了柺杖和扁擔,陪他上車,來到江灣的緣緣堂,請他住在前樓,我自己和兩個孩子住在樓下。

每天晚快天色將暮的時候,我規定到樓上來同他談話。他是過午不食的,我的夜飯吃得很遲。我們談話的時間,正是別人的晚餐的時間。他晚上睡得很早,差不多同太陽的光一同睡着,一向不用電燈。所以我同他談話,總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坐在靠窗口的藤牀上,我坐在裏面椅子上,一直談到窗外的灰色的天空襯出他的全黑的胸像的時候我方纔告辭,他也就歇息。這樣的生活,繼續了一個月。現在已變成豐富的回想的源泉了。

內中有一次,我上樓來見他的時候,看他臉上充滿着歡喜之色,順手向我的書架上抽一冊書,指着書面上的字對我說道:

“謝頌羔居士,你認識他否?”

我一看他手中的書,是謝頌羔君所着的理想中人。這書他早已送我,我本來平放在書架的下層。我的小孩子歡喜火車遊戲,前幾天把這一堆平放的書拿出來,鋪在牀上,當作鐵路。後來火車開畢了,我的大女兒來整理,把它們直放在書架的中層的外口,最容易拿着的地方。現在被弘一法師抽着了。

我就回答他說:

“謝頌羔君是我的朋友,一位基督教徒……”

“他這書很好!很有益的書!這位謝居士住在上海麼?”

“他在北四川路底的廣學會中當編輯。我是常常同他見面的。”

說起廣學會,似乎又使他感到非常的好意。他告訴我,廣學會創辦很早,他幼時,住在上海的時候,廣學會就已成立。又說其中有許多熱心而真摯的宗教徒,有一個外國教士李提摩太曾經關心於佛法,翻譯過大乘起信論。說話歸根於對理想中人及其着者謝頌羔居士的讚美。他說這種書何等有益,這着者何等可敬。又說他一向不看我書架上的書,今天偶然在最近便的地方隨手抽着了這一冊。讀了很感激,以爲我的書架上大概富有這類的書。檢點一下,豈知別的都是關於繪畫,音樂的日本文的書籍。他鄭重地對我說:

“這是很奇妙的“緣”!”

我想用人工來造成他們的相見的緣,就乘機說道:

“幾時我邀謝君來這裏談談,如何?”

他說,請他來很對人不起。但他,臉上明明表示着很盼望的神色。

過了幾天,他寫了一張橫額,“慈良清直”四字,卷好,放在書架上。我晚快上去同他談話的時候,他就拿出來命我便中送給謝居士。

次日,我就懷了這橫額來到廣學會,訪問謝君,把這回事告訴他,又把這橫額轉送他。他聽了,看了,也很感激,就對我說:

“下星期日我來訪他。”

這一天,鄰人陶戴良君備了素齋,請弘一法師到他寓中午餐。謝君和我也被邀了去。我在席上看見一個虔敬的佛徒和一個虔敬的基督徒相對而坐着,談笑着。我心中不暇聽他們的談話,只是對着了目前的光景而瞑想世間的“緣”的奇妙:目前的良會的緣,是我所完成的。但倘使謝君不着這冊理想中人,或着而不送我,又倘使弘一法師不來我的寓中,或來而不看我書架上的書,今天的良會我也無從完成。再進一步想,這書原來久已埋在書架的下層,倘使我的小孩子不拿出來鋪鐵路,或我的大女兒整理的時候不把它放在可使弘一法師隨手抽着的地方,今天這良會也決不會在世間出現。仔細想來,無論何事都是大大小小,千千萬萬的“緣”所湊合而成,缺了一點就不行。世間的因緣何等奇妙不可思議!

二、《漸》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爲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象山陂而象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爲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爲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爲必要:歌劇中,舞臺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鉅富的紈啞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漸”蕩盡其家產,變爲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爲奴隸,奴隸容易變爲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爲其變衰是延長爲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麼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飢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着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祕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蔭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象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着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爲夜。黎明憑窗,不瞬目地注視東天,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兒女漸漸長大起來,在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候水仙花的開放,真是癡態!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爲恆久不變。這真是造物主騙人的一大詭計!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農夫每天朝晨抱了犢而跳過一溝,到田裏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過溝回家。每日如此,未嘗間斷。過了一年,犢已漸大,漸重,差不多變成大牛,但農夫全不覺得,仍是抱了它跳溝。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這牛而跳溝了[]。造物的騙人,使人留連於其每日每時的生的歡喜而不覺其變遷與辛苦,就是用這個方法的。人們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溝,不準停止。自己誤以爲是不變的,其實每日在增加其苦勞!

我覺得時辰鍾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徵了。時辰鐘的針,平常一看總覺得是“不動”的;其實人造物中最常動的無過於時辰鐘的針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覺得我是我,似乎這“我”永遠不變,實則與時辰鐘的針一樣的無常!一息尚存,總覺得我仍是我,我沒有變,還是留連着我的生,可憐受盡“漸”的欺騙!

“漸”的本質是“時間”。時間我覺得比空間更爲不可思議,猶之時間藝術的音樂比空間藝術的繪畫更爲神祕。因爲空間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廣大或無限,我們總可以把握其一端,認定其一點。時間則全然無從把握,不可挽留,只有過去與未來在渺茫之中不絕地相追逐而已。性質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議,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爲一般人對於時間的悟性,似乎只夠支配搭船乘車的短時間;對於百年的長期間的壽命,他們不能勝任,往往迷於局部而不能顧及全體。試看乘火車的旅客中,常有明達的人,有的寧犧牲暫時的安樂而讓其坐位於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暫時的美譽);有的見衆人爭先下車,而退在後面,或高呼“勿要軋,總有得下去的!”

“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會”或“世界”的大火車的“人生”的長期的旅客中,就少有這樣的明達之人。所以我覺得百年的壽命,定得太長。象現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們搭船乘車的期間的壽命,也許在人類社會上可減少許多兇險殘慘的爭鬥,而與火車中一樣的謙讓,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類中也有幾個能勝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壽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們能不爲“漸”所迷,不爲造物所欺,而收縮無限的時間並空間於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納須彌於芥子。中國古詩人(白居易)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國詩人(Blake)也說:“一粒沙裏見世界,一朵花裏見天國;手掌裏盛住無限,一剎那便是永劫。”

三、《野外理髮處》

我的船所泊的岸上,小雜貨店旁邊的草地上,停着一副剃頭擔。我躺在船榻上休息的時候,恰好從船窗中望見這副剃頭擔的全部。起初剃頭司務獨自坐在凳上吸菸,後來把凳讓給另一個人坐了,就剃這個人的頭。我手倦拋書,而晝夢不來,凝神縱目,眼前的船窗便化爲畫框,框中顯出一幅現實的畫圖來。這圖中的人物位置時時在變動,有時會變出極好的構圖來,疏密勻稱姿勢集中,宛如一幅寫實派的西洋畫。有時微嫌左右兩旁空地太多太少,我便自己變更枕頭的放處,以適應他們的變動,而求船窗中的妥貼的構圖。但妥貼的構圖不可常得,剃頭司務忽左忽右忽前忽後,行動變化不測,我的枕頭剛剛放定,他們的位置已經移變了。唯有那個被剃頭的人,身披白布,當模特兒一般地靜坐着,大類畫中的人物。

平日看到剃頭,總以爲被剃者爲主人,剃者爲附從。故被剃者出錢僱用剃頭司務,而剃頭司務受命做工;被剃者端坐中央,而剃頭司務盤旋奔走。但繪畫地看來,適得其反:剃頭司務爲畫中主人,而被剃者爲附從。因爲在姿勢上,剃頭司務提起精神做工,好像雕刻家正在製作,又好像屠戶正在殺豬。而被剃者不管是誰,都垂頭喪氣地坐着,忍氣吞聲地讓他弄,好像病人正在求醫,罪人正在受刑。聽說今春杭州舉行金剛法會時,班禪喇嘛叫某剃頭司務來剃一個頭,送他十塊錢,剃頭司務叩頭道謝。若果有其事,這剃頭司務剃“活佛”之頭,受十元之賞,而以大禮答謝,可謂榮幸而恭敬了。但我想當他工作的時候,“活佛”也是默默地把頭交付他,任他支配的。假如有人照一張“喇嘛剃頭攝影”,掛起來當作畫看,畫中的主人必是剃頭司務,而喇嘛爲剃頭司務的附從。純粹用感覺來看,剃頭這景象中,似覺只有剃頭司務一個人;被剃的人暫時變成了一件東西。因爲他無聲無息,呆若木雞;全身用白布包裹,只留出毛毛草草的一個頭,而這頭又被操縱在剃頭司務之手,全無自主之權。請外科郎中開刀的人要叫“阿唷哇”,受刑罰的人要喊“青天大老爺”,獨有被剃頭的人一聲不響,絕對服從地把頭讓給別人弄。因爲我在船窗中眺望岸上剃頭的景象,在感覺上但見一個人的活動,而不覺得其爲兩個人的勾當。我很同情於這被剃者:那剃頭司務不管耳、目、口、鼻,處處給他抹上水,塗上肥皂,弄得他淋漓滿頭;撥他的下巴,他只得仰起頭來;拉他的耳朵,他只得旋轉頭去。這種身體的不自由之苦,在照相館的鏡頭前面只吃數秒鐘,猶可忍也;但在剃頭司務丟下要吃個把鐘頭,實在是人情所難堪的!我們岸上這位被剃頭者,耐力格外強:他的身體常常爲了適應剃頭司務的工作而轉側傾斜,甚至身體的重心越出他所坐的凳子之外,還是勉力支撐。我躺在船裏觀看,代他感覺非常的吃力。人在被剃頭的時候,暫時失卻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

我想把船窗中這幅圖畫移到紙上。起身取出速寫簿,拿了鉛筆等候着。等到妥貼的位置出現,便寫了一幅,放在船中的小桌子上,自己批評且修改。這被剃頭者全身蒙着白布,肢體不分,好似一個雪菩薩。幸而白布下端的左邊露出凳子的腳,調劑了這一大塊空白的寂寞。又全靠這凳腳與右邊的剃頭擔子相對照,穩固了全圖的基礎。凳腳原來只露一隻,爲了它在圖中具有上述的兩大效用,我擅把兩腳都畫出了。我又在凳腳的旁邊,白布的下端,擅自添上一朵墨,當作被剃頭者的黑褲的露出部分。我以爲有了這一朵墨,白布愈加顯見其白;剃頭司務的鞋子的黑在畫的下端不致孤獨。而爲全圖的主眼的一大塊黑色─—剃頭司務的背心─—亦得分佈其同類色於畫的左下角,可以增進全圖的統調。爲求這黑色的統調,我的簽字須寫得特別粗大些。

船主人於我下船時,給十個銅板與小雜貨店,向他們屋後的地上採了一籃豌豆來,現在已經煮熟,送進一盤來給我吃。看見我正在熱心地弄畫,便放了盤子來看。“啊,畫了一副剃頭擔!”他說:“像在那裏挖耳朵呢。小雜貨店後面的街上有許多花樣:捉牙蟲的、測字的、旋糖的,還有打拳頭賣膏藥的……我剛纔去採豆時從籬笆間望見,花樣很多,明天去畫!”我未及回答,在我背後的小洞門中探頭出來看畫的船主婦接着說:“先生,我們明天開到南潯去,那裏有許多花園,去描花園景緻!”她這話使我想起船艙裏掛着一張照相:那照相里所攝取的,是一株盤曲離奇的大樹,樹下的欄杆上靠着一個姿態閒雅而裝束楚楚的女子,好像一位貴婦人;但從相貌上可以辨明她是我們的船主婦。大概這就是她所愛好的花園景緻,所以她把自己盛妝了加入在裏頭,拍這一張照來掛在船艙裏的。我很同情於她的一片苦心。這照片彷彿表示:她在物質生活上不幸而做了船孃,但在精神生活上十足地是一位貴婦人。世間頗有以爲凡畫必須優美華麗的人;以爲只有風、花、雪、月、朱欄、長廊、美人、名士是畫的題材的人。我們這船主婦可說是這種人的代表。我吃着豌豆和這船家夫婦倆談了些閒話,他們就回船梢去做夜飯。

1934年6月10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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