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說說空間說說

史鐵生散文精選三篇

本文已影響 1.73W人 

史鐵生散文精選三篇

史鐵生散文精選三篇

導語:史鐵生當然是優秀的。因爲他是個殘疾人,所以他的作品中有別的作家所沒有的一股靜氣。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史鐵生散文,希望你們喜歡。

史鐵生散文精選三篇

1、《姻緣》

我在陝北的一處小山村插過隊。我寫過那地方兒,叫它做“清平灣”,實際的名稱是關家莊。因爲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沖流淤積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餘里,串聯起幾十個村落。在關家莊上下的幾個村子插隊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學,曾在同一所中學甚至同一個班級唸書。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學但是和我們一起來到清平川插隊,他是爲了和我的同學男士B插在一處。但是陰差陽錯,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辦的幹部們將我和B等幾個同學分配在關家莊,卻把A與我的另幾個同學安置在另一個村。費幾番周折也沒能改變命運的意圖。這樣男士A便在另一個村中與我的同學女士C相識,在同一個竈上吃飯,在同一塊地裏幹活,從同一眼井中擔水,走同一條路去趕集,數年後二人由戀人發展成夫妻,在同一個屋頂下有了同一個家。有一回我跟他們開玩笑說:“可記得你們的媒人是誰嗎?是B!”大家愣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辦那幾位先生。”大家笑罷又有了進一步覺悟,說:

“不不還是不對,不是B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略部署,A和C何緣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爲A和C的媒人者紛紜而至呈幾何級數增長,且無止境。

我難得登高望遠。坐輪椅正坐至第二十個年頭,尚無終期。

某一日電梯載我升上十幾層高樓,臨窗俯看,見城市喧囂浩瀚比以前更大得怵目驚心,樓堂房舍鱗次櫛比也更多彩多姿,縱橫交織的街道更寬闊美麗。惟如蟻的人羣一如既往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牆;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後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麼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急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飄揚揚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於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一位推車的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裏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着……我想,這老人這小孩兒恰是人間億萬命途的象徵,來路和去向仍是一貫地神祕。

居高而望這宏大的人間,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學家們對微觀世界的測驗和觀察吧。書上說:“經典力學具有完全確定的性質,即給出力和質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夠精確地預言運動客體的未來或過去的性狀。但是,在量子力學中,海森伯測不準原理指出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是不能同時精確測定的;因此牛頓定律不能適用於原子範圍。量子力學定律並不描述粒子軌道的細節,它只能給出可能發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況下發生的相對機率。”書上說,後來,物理學家把一切物質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於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書上說:“物質世界是由同時存在着的無窮大的場構成。”那麼人間社會料必也是如此:在幾十億條命運軌道無窮多的交織組合之間,一個人的命運真可謂朝不慮夕了。你能知道你現在正走向什麼?你能知道什麼命運正向你走來嗎?

我坐在十幾層高樓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個男孩兒。那男孩兒七歲時有一次問他的母親:“什麼是結婚?”母親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想要在一起生活。”七歲的男孩兒於是問父親:“你結婚了嗎?”父親說:“如果我是你的父親,我肯定是結過婚了。”男孩兒迷茫地想了一會兒,說:“我不結婚。”母親笑道:“你現在當然不要結,但將來你會結。”“爲啥?”“因爲,一般來說,所有的人都要結婚。”爲此男孩兒鄭重其事地想了一個下午,晚上他又問母親:“那我和誰結婚呢?”母親說:“這現在誰也不知道。不過那個女孩兒可能正在向你走來。”男孩兒於是獨自到陽臺上去,俯看街上埋頭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個女孩兒,很想看見她從哪兒走來……這時我忽然想起問我的妻子:“我七歲那年,你在哪兒?”她正讀一本書,擡頭望了望我,說:“下次別再忘了——又過了三年我纔出生。”她笑了。可我沒笑。“那麼那時你的父母,他們在哪兒?”“很可能那時,”她一邊重新埋下頭去一邊說,“我的父母還不相識。”

從上海來的一位朋友對我說,夏夜的外灘,情侶的密度當屬世界之最。驕陽落去,皎月初升,江風習習吹開燻蒸的溽熱之時你瞧吧,沿江的柵欄邊,情男戀女伏欄面水傾訴衷腸,一條大隊直排出幾裏,彷彿對黃浦江夾道的歡迎與歡送;一對緊挨一對,一對一對一對一對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間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顆頭的扭向讓你猜哪兩個是一對,你有50%的可能錯點了鴛鴦。我對他的描述略表懷疑。“怎麼你不信?”我的這位富於想象力的朋友笑道:“這麼說吧,要是這時有誰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聲哨,情男戀女們無需移動位置只要一齊轉頭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組合中繼續談情說愛。”

“很可能,”我說,“這樣的命令已經下過了。”

“下過了?”這一回輪到他懷疑。

“下過了,但是你沒聽見。”

“你聽見了?”

“我有時感到我聽見了。在你去外灘之前,在你去外灘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經吹過了,因此你看見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見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種組合。”

不久前我讀一本書,書上說到洗牌。一局牌(不論是撲克還是麻將)開始,先要洗牌。連續的輸家抱怨手氣不好,尤其要洗牌,別人洗過了他還不能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亂一面心中祈禱好運的來臨。那本書的作者說:當然這會改變他的牌運,但是,到底是改變得更好了還是改變得更壞了卻永遠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種種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種與你遭遇。

一九九二年春節

2、《第一次盼望》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個禮拜日,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日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日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日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

起牀,刷牙,吃飯,那是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後,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裏怎麼提着菜籃?您說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馬上就去嗎?嗯。

這段時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着天看着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弄着一個蟻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蟻穴。院兒裏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裏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那上面有一羣比我大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叢裏看她們,想像她們的家,想像她們此刻在幹什麼,想像她們的兄弟姐妹和她們的父母,想像她們的聲音。去年的荒草叢裏又有了綠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

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說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呢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我不是一直在等着,母親不是答應過了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這樣念念叨叨地追在母親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她們不停下來,她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絞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碰倒。

下午吧,母親說,下午,睡醒午覺再去。去,母親說,下午,準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我蹲在她身邊,看着她洗。我一聲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決不許她再耽擱。我看着盆裏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陽,看着光線,我一聲不吭,看着盆裏揉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感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

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卡嚓卡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男孩兒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裏。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着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日,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男孩兒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3、《故鄉的衚衕》

北京很大,不敢說就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很小,僅北京城之一角,方圓大約二里,東和北曾經是城牆現在是二環路。其餘的北京和其餘的地球我都陌生。

二里方圓,上百條衚衕密如羅網,我在其中活到四十歲。編輯約我寫寫那些衚衕,以爲簡單,答應了,之後發現這豈非是要寫我的全部生命?辦不到。但我的心神便又走進那些衚衕,看它們一條一條怎樣延伸怎樣連接,怎樣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怎樣曲曲彎彎地隱沒。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於其間,是它們構成了我。密如羅網,每一條衚衕都是我的一段歷史、一種心緒。

四十年前,一個男孩艱難地越過一道大門檻,驚訝着四下張望,對我來說衚衕就在那一刻誕生。很長很長的一條土路,兩側一座座院門排向東西,紅而且安靜的太陽懸掛西端。男孩看太陽,直看得眼前發黑,閉一會眼,然後頑固地再看太陽。因爲我問過奶奶:“媽媽是不是就從那太陽裏回來?”

奶奶帶我走出那條衚衕,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帶我去看病,走過一條又一條衚衕,天上地上都是風、被風吹淡的陽光、被風吹得斷續的鴿哨聲,那家醫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針,嚎陶之際,奶奶買一串糖葫蘆慰勞我,指着醫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樓說,她就是從那兒聽見我來了,我來的那天下着罕見的大雪。

是我不斷長大所以衚衕不斷地漫展呢,還是衚衕不斷地漫展所以我不斷長大?可能是一回事。

有一天母親領我拐進一條更長更窄的衚衕,把我送進一個大門,一眨眼母親不見了。我正要往門外跑時被一個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藹但是我哭着使勁掙脫她,屋裏跑出來一羣孩子,笑鬧聲把我的哭喊淹沒。我頭一回離家在外,那一天很長,牆外磨刀人的喇叭聲尤其漫漫。這幼兒園就是那老太太辦的,都說她信教。

幾乎每條衚衕都有廟。僧人在衚衕裏靜靜地走,回到廟裏去沉沉地唱,那誦經聲總讓我看見夏夜的星光。睡夢中我還常常被一種清朗的鐘聲喚醒,以爲是午後陽光落地的震響,多年以後我才找到它的來源、現在俄國使館的位置,曾是一座東正教堂,我把那鐘聲和它聯繫起來時,它已被推倒。那時,寺廟多已消失或改作它用。

我的第一個校園就是往日的寺廟,廟院裏松柏森森。那兒有個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種至今令我驚詫不解的能力,同學們都怕他,他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受寵若驚,說他最後跟誰好誰就會憂心忡忡,說他不跟誰好了誰就像被判離羣的鳥兒。因爲他,我學會了謅媚和防備,看見了孤獨。成年以後,我仍能處處見出他的影子。

十八歲去插隊,離開故鄉三年。回來雙腿殘廢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獨自搖了輪椅一條條再去走那些衚衕。它們幾乎沒變,只是往日都到哪兒去了很費猜解。在一條衚衕裏我碰見一羣老太太,她們用油漆塗抹着美麗的圖畫,我說我能參加嗎?我便在那兒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資,我們整日塗抹說笑,對未來抱着過分的希望。

母親對未來的祈禱,可能比我對未來的希望還要多,她在我們住的院子裏種下一棵合歡樹。那時我開始寫作,開始戀愛,愛情使我的心魂從輪椅裏站起來。可是合歡樹長大了,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幾年愛過我的那個姑娘也遠去他鄉,但那時她們已經把我培育得可以讓人放心了。然後我的妻子來了,我把珍貴的以往說給她聽,她說因此她也愛戀着我的這塊故土。

我單不知,像鳥兒那樣飛在很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羅網的衚衕,會是怎樣的景象?飛在空中而且不驚動下面的人類,看一條條衚衕的延伸、連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彎彎地隱沒,是否就可以看見了命運的構造?

一九九四年

猜你喜歡

熱點閱讀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