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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文章集大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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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文章集

莫泊桑文章集

導語:莫泊桑的短篇所描繪的生活面極爲廣泛,實際上構成了十九世紀下半期法國社會一幅全面的風俗畫,更重要的是,他把現實主義短篇小說的藝術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水平,他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主要就是由他短篇小說的成就所奠定的。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莫泊桑的文章,希望你們喜歡。

莫泊桑文章集

1、《比埃諾》

寫給杭裏·路戎

樂斐佛太太是個鄉下太太,一個寡婦,那種半城半鄉式的太太之一,這種太太們的衣裳和帽子都點綴好些花邊和波浪紋的鑲滾,她們說起話來每每把字音的尾音隨意亂拼,在公共場所愛擺架子,把那種自命不凡的村俗心靈藏在種種打扮得不調和的滑稽外表當中,正像她們的手都是皮色發紅而且粗糙的,卻偏偏套着生絲製成的手套。她用的一個女用人名叫洛斯,是個頭腦很簡單的純樸的農家婦人。主僕兩人住在一所不大的房子裏,房子的綠色百葉窗正對着諾曼第省區裏的一條大路,那正是下塞納州的中心。她們的房子前面有一個窄窄的園子,她們利用它種了些蔬菜。誰知某一天夜裏,有人偷了她們十幾個洋蔥頭。

洛斯一下發現了被盜的事情,就跑了去通知太太,太太只繫着一條羊毛短裙就跑下樓來。那簡直是一種令人傷心又令人恐怖的事。有人偷了東西,偷了樂斐佛太太的東西,地方上有了賊,並且這個賊可以再來。

於是那兩個驚惶失措的婦人觀察那些腳跡了,紛紛地議論和揣想:“瞧吧,他們是從那兒經過的。在踏過那堵牆以後就跳到了菜畦裏。”

想起未來的事她們不禁害怕起來。現在怎樣能夠安安穩穩睡覺!

被盜消息傳開了,鄰居都跑過來實地踏看又來討論;每逢有一個光臨的新客,兩個婦人便把她們的注意和見解說明一回。一個住在近邊的農莊主人給她們獻了一個主意:“您兩位應當養一條狗。”

這句話是真的,她們應當養一條狗;若是僅僅只爲守夜不必要一條大狗,上帝!她們拿着大狗有什麼用?它可以吃窮她們。但是一條小狗,一條跳跳蹦蹦愛叫的小狗,卻是用得着的。大家走了以後,樂斐佛太太長久地討論這個養狗的意思。經過了考慮,她被一隻滿盛着狗食的盆子的影子弄得大起恐慌,所以用盡方法反對;因爲她是屬於鄉下太太們裏頭的秉性吝嗇之列的,她們爲着當衆施捨路旁乞丐做好事和星期日送給教士的香金,在衣袋裏帶的總是一些以生丁計算的小錢。洛斯卻是歡喜動物的,她發表她的道理並且用狡詐的態度擁護這些道理。所以她們終於決定要養一條狗,一條很小的狗。她們開始尋狗了,但是隻找得一些大的,一些有駭人食量的。羅爾村的雜貨店老闆卻有很小的一條;但是他非得有人出兩個金法郎做飼養費不肯讓出來。而樂斐佛太太卻聲言她固然很想養一條狗,但是不肯花錢買。

誰知這些事情被面包店老闆知道了,某天早上,他在貨車裏帶來了一條異樣的黃毛小畜生,幾乎沒有腳,有一個鱷魚般的身子,一個狐狸般的腦袋,和一條大小與它的其餘肢體相稱的喇叭般的尾巴——那尾巴真是一族鴕鳥羽。他有一個顧客正想推開它。樂斐佛太太認爲這條怪狗很好看,並且不花一個錢。洛斯抱着它,隨後又問它名叫什麼。麪包店老闆說它名叫“比埃洛”。

它被人安排在一隻舊的肥皂箱子裏了,別人首先給它喝水。它喝了。接着別人給它一塊麪包。它吃了,樂斐佛太太放心不下了,她有了一個主意:“等到它在家裏弄熟了之後,我們可以聽其自由。它可以在這裏四處周遊去尋食物。”現在她們聽憑它自由了,然而事實上卻免不了捱餓。此外,它素來是隻爲要求口糧而叫的;不過叫起來卻很激烈。無論是誰,都可以走到她們的園子裏。比埃洛看見每個新進來的人,就去和他親熱一次,並且始終絕不叫一聲。然而樂斐佛太太卻和這畜生弄得熟了。她並且竟到了愛它的地步,給它握握手,有時還給它好幾小片在肉湯裏浸過的麪包。

但是她卻絕沒有想到養狗是要納稅的;終於有人爲着這條不叫的狗向她討八個金法郎了,說是:“八個金法郎,太太!”這時候,她幾乎嚇得暈過來。

於是她立刻打定了主意要推開比埃洛,不過誰也不肯要它。十來法裏內外的居民都表示拒絕。她沒有旁的辦法了,只好決定教它“去吃石灰質粘土”。

那地方的人每逢淘汰一切不想再留下的狗,用的總是教它“去吃石灰質粘土”的辦法。在一片廣大的平原中央,我們望得見一種茅棚子,或者竟不如說是望得見一個架在地面上的很小的茅草屋頂;那就是石灰質粘土坑道的豎坑入口,豎坑是個深達二十來公尺的往下垂直的井,井底和一組長的橫坑道相通,那裏面的土壤是石灰質粘土。

每年到了肥田的季節,就有人到井底下去取石灰質粘土做肥料,其餘的月份,它就給一切被人判處了死刑的狗做墳墓;而且若是有人在井口邊經過,時常聽見一些悲怨的叫聲,忿怒而絕望的狂吠,一些求救的哀號從井裏傳到您耳朵裏。獵狗和牧狗,一走近這個發出哀號的窟窿邊總是嚇得飛跑的;並且我們若是伏在這個窟窿口邊往下窺探,總嗅到一陣刺鼻的腐臭氣味。

好些怕人的慘劇,都是在那個黑暗世界裏完成的。

每一條狗到了那裏面,靠它那些先到者的惡臭遺體做食物可以掙扎十一二天光景,以後就有一條格外肥一些的當然格外強一些的狗忽然被人扔下去。它們在那裏單獨相對,一齊挨着餓,瞪起了發光的眼睛。於是互相覬覦,互相追逐,雙方都是憂愁遲疑的。不過飢餓催促它們:它們便搏擊起來,角鬥多時,互相拚命;末了那條強一些的就吃了那條弱一些的,活活地吃了它。

把比埃洛送了去吃肥泥的那個辦法固然已經決定,她們忙着尋找一位執行人。那個修理驛路的工人要半個金法郎的工錢才肯走這麼一趟。這件事在樂斐佛太太看來是太過分的。那個住在隔壁的泥瓦匠學徒雖然只討五個蘇,卻還是貴了一點;末後,洛斯認爲最好是她們自己去送,因爲如此一來,它在路上不會受虐待,並且也不會預知它的命運,所以她們決定在當日傍晚兩個人一同前往。

吃晚飯了,她們給了它一盆好湯和一點奶油。它一齊吃得精光,後來趁着它因爲快活而搖起尾巴的時候,洛斯就捉住它放在自己的圍裙裏。

她們如同偷竊蔬菜的人一般邁開大步在平原上穿過去。不久,她們望見了那個肥泥坑,隨後就走到了坑口;樂斐佛太太俯下身軀,去窺聽是否有狗在坑裏叫喚。——沒有——一隻也沒有;比埃洛可以單獨地待在坑裏。於是那個流着眼淚的洛斯抱住它吻着,隨後就扔了它到坑裏,她們都伏下身軀去側耳靜聽。

首先,她們聽見一種鈍弱的響聲;隨後,是一陣不平之鳴,尖銳得使人傷心,顯見得那是一條受了傷的狗發出來的,隨後,又是一陣接續而來的短促哀鳴,最後,又是一陣失望的長號,使人想得到它正對着坑口伸起腦袋求救。

它叫着,唉!它叫着!

她們後悔了,害怕了,一陣發癡得無可形容的恐懼心懾服了她們;於是她們都跑着逃走了。因爲洛斯走得快一些,樂斐佛太太便嚷道:“您等等我,洛斯,您等等我!”

她們這一晚做了許多惡夢。

樂斐佛太太夢見自己坐在餐桌前預備吃湯,但是揭開了湯盂的蓋子,比埃洛卻在湯盂裏。它騰起身子撲過來,咬住她的鼻子。

她驚醒了,覺得還聽見它叫。仔細一聽,她才知道自己弄錯了。她重新又睡着了,於是又覺得自己在一條大路上走,一條沒有盡頭的大路上走。忽然,她瞧見路當中有一隻被人丟下的籃子,一隻農人用的大籃子;這籃子使她害怕起來。然而她畢竟揭開了它的蓋子,於是伏在籃子裏的比埃洛咬住她的手不肯放鬆;末了她張皇失措地逃走了,那隻不肯鬆口的狗卻懸在胳膊上。

黎明的時候,她醒來了,幾乎發癡了,末後再跑到那個肥泥坑的邊兒上去。

它叫着;它依然叫着,它叫過了一整夜。她開始嗚咽了,並且用許多溫存的名字叫它。它也用狗的種種抑揚頓挫的柔和聲音答覆她。

這樣一來,她想和它再會面了,向它許了一個心願,暗自答應使它到死爲止都是快快活活的。

她跑到了那個以取肥泥爲專業的掏井工人的家裏對他說起情形。她漢子一言不發地靜聽着。到了她說完的時候,他就說:“您想您的狗?這要四個金法郎。”

她吃了一驚;她的痛苦一下子都嚇跑了。“四個金法郎!您會撐死的!四個金法郎!”

他回答道:

“做這件事,我必須攜帶繩子和手搖輪盤架子到那兒去佈置停當,必須帶我的孩子同到那兒去,下去之後,我還要惹得您那條倒黴的狗來咬我,您可是以爲我那麼費事吃苦,爲的是討您的歡喜把它還給您?以前就不該扔它下去的。”她生氣地走開了。——四個金法郎!

她一下回到家裏,就把洛斯叫過來又把掘井工人的奢望告訴了她。洛斯向來是肯忍耐的,不住地說:“四個金法郎!這可太多了,太太!”隨後她接着說道:“倘若把食物扔給這條可憐的狗吃,使它不會這樣的死掉,那行嗎?”樂斐佛太太很歡喜地答應了這個辦法;她們帶着一大塊揩了奶油的麪包又動身到那兒去了。

她們把麪包切成很小的片兒,一片一片扔到坑裏,一面輪流對比埃洛談着。那隻狗一下吃完了一片,便又叫着來討另一片。

她們到傍晚時候回家了,隨後第二天又去,以後每天如此,但是她們每天只有功夫走這樣一趟。

誰知某一天早上,她們剛好把第一片面包扔下去,忽然聽見坑裏有一道洪大的狗叫聲音。它們已經是兩條了!有人另外又扔了一條狗,一條大狗!洛斯喊着:“比埃洛!”於是比埃洛叫起來,叫起來。她們開始扔下食物了;不過每一回,她們都清清楚楚聽見了一陣可怕的擾亂,接着就是比埃洛的許多哀鳴,它被它的夥伴咬了,那夥伴力氣大,把什麼都吃掉了。

她們費了氣力來說明:“這是給你的,比埃洛!”可是比埃洛顯然是一點什麼也沒有得着的。兩個失了主意的婦人面面相覷了;末了樂斐佛太太用不高興的聲音說道:“然而我卻不能餵養一切被人扔在這裏面的狗。這非停止不行了。”

末了,想到一切的狗都要靠她的費用生活,她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她把剩下的麪包帶在身邊走開了,自己一面走一面吃。洛斯在後面跟隨,不住地拿自己的藍布圍裙擦着眼角。

2、《一個諾曼第人》

寫給波爾·阿勒克西

我們剛好出了盧昂市區,輕快的車子就在茹蔑日大路上急速地向前進,它穿過好些草灘;隨後,爲了要爬甘忒勒坡,那匹馬才踏着慢步走。

那地方,應當是世界上絕美的視界之一,我們的背後有盧昂,市區裏滿是禮拜堂,雕琢得如同象牙玩具樣的戈忒鐘塔;前面,聖綏韋,以工業着名的近郊區,向天空豎起成千累百的冒着黑煙的煙囪,正和古老市區裏的成千累百的神聖鐘塔遙遙相望。

這兒,聖保羅堂的尖塔,人工建築物的最高峯;那一邊,“霹靂廠”的大水塔,它和尖塔,它的對手幾乎同樣高得異常,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還高一公尺。

塞納河在我們前面回曲地流着,河裏佈散許多洲島,右岸是一座被森林掩蓋着的白石懸巖,左岸是好些草灘,它們被另一座森林遠遠地,很遠很遠地攔住。

好些大船分開泊在兩岸的各處。三條大的輪船銜尾似地向着勒阿弗爾駛去;一隻三桅船,兩隻大的雙桅船和一隻小的雙桅船連成一串,由一隻吐着黑煙的小拖輪拖着由下游開向盧昂。

我的同伴原是本地生長的,對於這幅動人的風景簡直不瞧一眼;但是他不斷地微笑,彷彿在心裏暗笑似地。突然間,他高聲說:“哈!您就會看見一點兒滑稽東西了;馬潔老爹的禮拜堂。那東西,是妙不可言的,朋友。”

我用驚訝的眼光瞧着他。他接着又說:

“我就來教您體會一種您一輩子也忘不掉的諾曼第省的香味。馬詰老爹是本省最有趣味的諾曼第人,而他的禮拜堂真正是世界上最令人驚奇的禮拜堂之一;不過第一步我來先給您略略說明。“馬潔老爹就是旁人也叫他做‘酒老爹’的,原是一個退伍還鄉的中士。他巧妙地斟酌分量把老行伍的哄人手段和諾曼第人的小聰明惡作劇集合在一塊兒,來構成一套完備的把戲。回家以後,仗着多方面的保護和不可思議的手腕,他變成了一個顯聖的小禮拜堂的管理人,他那個小禮拜堂受着聖母的保護,又受着懷子妊的閨女們的頻繁朝拜;他稱呼他那個奇妙的偶像做‘大肚子聖母’,他用某種絕沒有忘卻敬意的嘲弄式的親切姿態對待她。爲了他這個‘仁慈聖母’,他親自編成了並且印好了一種特別禱告文。這禱告文是一種出自無心的反嘲傑作,諾曼第精神的傑作,其中的嘲弄意味摻雜着對於聖徒的畏懼,對於某些神祕東西的迷信似的畏懼。他不很信仰他的守護女神;不過由於謹慎卻也略略信仰她,並且由於策略上的考慮,他還應付着她。

“這篇驚人的禱告文的開端如下:

“‘我們的仁慈太太,聖母瑪利亞,本地和全地球上做了母親的閨女的當然守護女神,請您保佑您這一個一時大意犯了錯誤的信女吧。’

……“那篇禱告文的結束如下:

“‘尤其請您在您的神聖丈夫身邊不要忘卻了我,並且請您在天父身邊說情,哀求他允許給我一個像您的丈夫一樣好的丈夫。’

“這篇禱告文被當地教會禁止,他卻祕密地出售它,而那些抱着感戴之心誦讀的信女們都相信它有保佑力量。

“總而言之,他談到仁慈的聖母,竟像一個有威望的王公的貼身僕從談到他的主人一般,凡是一切心腹瑣屑的祕密全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一大串於她有關的趣味濃厚的故事,他每每在至友之間喝過幾杯之後,用輕而又輕的聲音把那些故事說出來。

“不過您將來會親眼看得見他。

“由於種種來自守護女神方面的收入在他看來彷彿並不滿意,他除了主要的聖母之外還附帶一宗小買賣,發售聖徒們。全體的,或者幾乎全體的聖徒們,在他是無一不備的。小禮拜堂的地位不夠安置那些聖徒們。他把他們藏在柴房裏,遇着有一個信徒問起他們,他立刻從柴房把聖徒們請到外面。那都是他親自制作的木偶,都滑稽得出乎意外,並且在某一年油漆房屋的時候,他又把木偶完全漆成了綠色。您知道聖徒們是醫得好各種病症的;不過每一個聖徒各有自己的專長;把他們弄得混淆不清或者弄錯都是不應當的。因爲聖徒們之互相忌妒正像江湖賣藝的小花臉一樣。

“爲了不至於鬧岔子,心地仁慈的老婦人全來請教馬潔了。

“有人問:‘爲了醫治耳朵,哪一個聖徒是最好的?’

“他說:‘有個名叫沃西姆的聖徒是好的;又有一個名叫浜斐爾的聖徒也並不壞。’

“然而還不止此。“馬潔在有點兒閒空的時候,他喝酒;不過他用藝術家的態度,用心誠悅服者的態度喝酒,所以他每天晚上必定喝得半醉。他喝得半醉,但是他自己卻心中有數;他心裏清清楚楚,甚至於每天可以把喝醉的程度準確地記下來。這是他注意的主要事情;小禮拜堂還在其次。“他發明了——您聽清楚並且多多留心——發明了醉度表。

“事實上,器械並不存在,但是馬潔的觀察力正像數學家的同樣正確。“您不住地聽見他說:‘從星期一起,我超過了四十五度。’

“或者:‘我當時在五十二度和五十八度的中間。’

“或者:‘我當時確實在六十六度到七十度的中間。’

“或者:‘見鬼了,我本以爲自己在五十度,現在卻明白自己到了七十五度!’

“他從沒有弄錯過。

“他肯定從來沒有到過一百度,但是到了他自認爲超過九十度而觀察力變成不正確的時候,旁人就不能夠絕對相信他的肯定口吻了。

“他一承認超過九十度,可以請您放心,因爲他已經很醉了。

“在這類場合,他的妻子枚立,也是一個令人驚奇的人,便發狂似地生氣了。她在門口等到他進來的時候就嚷起來:

‘你來了,髒東西,豬玀,醉了的畜生!’

“於是馬潔不笑了,站穩在她的對面,後來用一種嚴厲的語調說:‘你別說話,枚立,現在不是談天的時候。你等到明天吧。’

‘倘若她繼續嘮叨,他就再走近些兒,用顫抖的聲音說:

‘別再嚷了;我已經到了九十度了;我不再量度數了;要揍人了,你留心!’

“於是枚立只得且戰且走。

“到第二天,倘若她要再提這件事,他就當面嘲笑她並且答覆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已經談夠了;過去了。只要將來我不會升到一百度,那是不妨事的。不過倘若我過了一百,我允許你處罰我,一言爲定!”

我們已經走到山坡頂上了。大路鑽進了那座值得讚歎的盧馬爾森林。秋天,絢爛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摻雜在依然鮮明的最後剩餘的綠色裏,彷彿是日光融成了點滴從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樹叢裏。

我們穿過杜克來,隨後,不再沿着茹蔑日大路繼續往坡下走,我的朋友向左轉了,擇取了一條斜行的小路,鑽進了那座輪伐的林場。

後來不到多久,從一個大坡的頂上,我們又看見了塞納河的壯麗平川,蛇蜒的河身正在我們的腳底下延展。

在右邊,有一所很小的建築物,蓋的是石板瓦,頂上有一個像陽傘那樣高矮的鐘樓,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綠百葉窗的漂亮房子,牆上滿披着金銀花藤和薔薇藤。

一陣粗大的人聲嚷着:“朋友們到了!”接着馬潔在門框裏露面了。那是一個60來歲的人,瘦瘦兒的,蓄着一撮短髯和兩撇長長的髭鬚,全是白的。

我那個同伴和他握過了手,向他介紹了我,後來馬潔請我們走到了一間同時兼做客廳的清潔的廚房裏。他說:

“我呢,先生,沒有出衆的房子。我很喜歡坐在肉羹旁邊。大大小小的鍋子,您可看見,全是給我做伴的。”

隨後,側轉身子對着我的朋友:

“怎麼您兩位偏偏在星期四到這兒來?您兩位明明知道這一天是我的守護女神診病的日子。今天午後我不能出去。”

他說完,跑到門口,迸出一陣怕人的牛哞一般的聲音叫喚:“枚立!”這叫喚裏頭的“立”字的餘音拉得很長,使得遠處整個平川裏,那些上上下下的船上的船員們都會擡起頭來。

枚立卻簡直不回答。

於是馬潔用乖巧的神氣眨了一眼。

“給我鬧彆扭,您可看見,因爲昨天我到過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開始笑了:“到過了九十度,馬潔!您怎麼搞的?”

馬潔回答道:

“我來告訴您。去年,我只收着了二十拉屑爾的杏子蘋果。再也沒有多的;不過,要做點蘋果酒,還夠。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到昨天我開了它。當它是甘露吧,那真是一點兒甘露;您一定會說我稱讚得不錯。我這兒來了波立忒;我和他喝了一口,後來又喝了一口,沒有喝夠癮(大家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口又一口,我覺得肚子裏有一股涼氣了。我向波立忒說:‘是不是可以喝點兒白蘭地來暖一暖身體!’他同意了。不過那點兒白蘭地在您的身體裏像一團火,因此不得不再喝點兒蘋果酒。但是這樣由冷到熱又由熱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波立忒呢,和一百度差不了多少。”門開了。枚立進來了,並且在沒有來得及向我們道早安之前,立刻就嚷:“……豬玀,你們兩個人早已完全都到了一百度了[]。”

這樣一來,馬潔生氣了:“別這麼說,枚立,別這麼說;我從來沒有到過一百度。”他們爲我們辦了一頓很好的午飯,坐在門外的兩棵菩提樹底下,“大肚子聖母”禮拜堂旁邊,和那幅一望無邊的風景正面相對。後來馬潔用着摻雜了好些出乎意外的輕信的嘲笑口吻說了好些有關奇蹟的虛構故事。

我們喝了好多值得讚美的蘋果酒,有勁兒又帶甜味,又涼又醉人,比一切飲料都好,後來我們跨坐在椅子上抽着菸斗,這時候,有兩個信女來了。

她們全是年老的,乾瘦的,彎着脊樑的。致敬之後,她們問起了聖徒白朗。馬潔向我們眨了眨眼睛才說道:“我就來拿給你們。”

他走到柴房裏去了。

他在那裏邊足足逗留了5分鐘,隨後才皺着眉頭走回來,舉起了兩隻胳膊說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找不着他了;不過我的確有那麼一個。”

於是他用雙手做出一個傳聲筒,重新嚷着:“枚立!”他妻子在天井的頂頭處所回答道:

“有什麼事?”

“聖徒白朗在哪兒?柴房裏找不着。”

這時候枚立迅速地這樣說道:

“可是上星期你拿了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個?”

馬潔的身體輕輕地抖動了一下:“活見鬼,真有這麼一回事!”

於是他向那兩個婦人說:“你們跟我來。”

她們跟上去了。我們也照樣跟上去了,因爲忍着不讓自己笑出來真有點難受。果然,聖徒白朗像一枝簡單的木樁一般釘在地面上,滿是爛泥和髒東西,在兔子房的一隻角兒上派了用場。那兩個信女一下看見了他,都一齊跪下來了畫着十字了,並且開始念禱告文了。但是馬潔趕忙跑過去:“你們等着吧,你們現在都在爛泥裏;我去給你們找一束麥秸來。”

他去找麥秸了,後來用它給她們做了一個禱告上帝用的墊子。後來,仔細瞧着他這個泥污了的聖徒,並且無疑地害怕他的買賣喪失信用,他便接着又說:

“我給你們來拾掇乾淨。”

他取來了一桶水,一隻刷子,接着就使勁地洗刷那個木偶,那兩個老婦人在這過程中始終沒有停止禱告。

隨後,他搞完了,接着又說:“現在,再沒有什麼不好了。”末了,他引了我們去喝一杯。

剛好把杯子舉到自己的嘴邊,他又停住了,接着用一種略現不好意思的神氣說:“這還不一樣,從前我把聖徒白朗擱在兔子一塊兒的時候,我真以爲他是不能賣錢的。兩年以來就沒有人問過他。不過聖徒們,您兩位可看見,是從來不會過時的。”

他喝了酒並且又說道:

“努力,大家再喝一杯。跟朋友們在一塊兒,不應當低於50度;而現在,我們都還只有38度。”

3、《蜚蜚小姐》

普魯士的少校營長、法勒斯倍伯爵看完了他收到的文書。歪着身子靠在一把用壁衣材料的靠墊的太師椅裏,翹着兩隻套在長統馬靴裏的腳擱在壁爐臺子上,臺子是用漂亮大理石砌成的。自從他們佔住雨韋古堡三個月以來,他馬靴上的馬刺每天總把它刮壞一點點,到現在已經刮成了兩個深窟窿。一杯咖啡熱氣騰騰地擱在一張獨腳的圓桌子上,桌面子原是按照精巧圖案嵌鑲的,現在卻被甜味燒酒留下了斑點,被雪茄煙燒出了焦痕,又被這個佔領軍官長拿着小刀劃了許多數字和花紋,因爲他有時候也拿着小刀去削鉛筆,然而削的動作一停,他就憑着他那種無精打采的夢想意味拿起小刀在桌面子上亂劃。

這一天,他看完了文書,又瀏覽了那些由他營裏的通信中士剛纔送來的德文報紙。他就站起來,拿着三四塊溼木頭扔在壁爐裏——那都是他們爲了烤火漸漸從古堡的園子裏伐下來的,以後,他走到了窗邊。

大雨像波浪奔騰似地下着,那是一種諾曼第地方的大雨。我們簡直可以說那是由一隻怒不可當的手潑下來的,它斜射着,密得像是一幅帷幕,形成一道顯出無數斜紋的雨牆。它鞭撻着,迸射着,淹沒着一切。盧昂一帶素來被人叫做法國尿盆兒,現在這種雨真地是那一帶的雨。

那軍官長久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水淹沒的草地和遠處那條漫過堤面的昂代勒河;他用手指頭兒如同打鼓似地,在窗子的玻璃上面輕輕敲出一段萊茵河的華爾茲舞曲,這時候,一道響聲使他回過頭來:那是他的副營長開爾韋因石泰因子爵,官階是上尉。

少校是個寬肩膀的大個兒,一嘴扇形般的長髯鋪在胸前;他那種大人物的莊嚴丰采,使人想像到一隻戎裝的孔雀,一隻可以把展開的長尾掛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藍的,冷靜而且柔和,臉上掛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奧戰役留給他的;據說他是一個正直的人也是一個勇將。

上尉是個滿面紅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緊,火紅色的鬍子幾乎齊根剪掉,有時候在某種光線之下,竟可以使人以爲他的臉上擦過了磷質。他在某一次歡樂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兩顆門牙,使得他說起話來不大清楚,旁人始終聽不出來;他是禿頂的,不過儼然是個行過剃髮禮的宗教師,僅僅禿了頂門上那一部分,而圍着那一塊光禿禿的皮膚的四周全是金黃刷亮鬈起來的短頭髮。

營長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氣喝了那杯咖啡(從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面聽取他那個屬下報告種種在勤務上發生的事故;隨後他倆都走近窗口邊一面高聲說起景象真不快活。少校原是個安靜的人,有妻小留在家裏,對於什麼都好說話;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個尋樂不倦的人,愛跑小衚衕,愛追女人,3個月以來,他一直被人關在這個孤立的據點裏守着強迫的清淨規則,真是滿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門了,營長叫了一聲請進來,於是他們的一個部下,一個好像機動傀儡般的小兵在門口出現了,只要看見他在此刻出現,就可以說明午飯已經伺候停當。

在飯廳裏,早有三個軍階較低的軍官:一箇中尉,倭妥·格洛斯林;兩個少尉,弗利茨·碩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個淺黃頭髮的矮個兒,對於一般人自負而且粗魯,對於戰敗者殘忍而且暴烈,簡直像是一種火藥。

自從侵入法國以來,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國語叫他做蜚蜚小姐。這個綽號的來由,是因爲他的姿態倜儻,他的腰身細巧使人可以說那是縛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他的臉色蒼白僅僅只顯出一點點初生的髭鬚影子,以及他用來待人接物的習慣——那種習慣就是爲着表示自己蔑視一切的崇高態度,他隨時用一種輕輕吹哨子般的聲音道出一句法國成語:“蜚蜚”。

雨韋古堡的飯廳本是一間長形的富麗堂皇的屋子,然而現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磚做成的鏡子都被槍子打出許多星狀的創痕,它那些高大的弗蘭德爾特產的壁衣都被軍刀劃成許多一條條的破布掛在各處,那正是蜚蜚小姐在無事可做的時候幹出來的。

在牆上,掛着古堡裏的三幅家傳的人像:一個是身着鐵甲的戰士,一個是紅袍主教,另一個是高級法院院長,他們嘴裏都吸着一枝長杆瓷菸斗,此外在一個因爲年代過於久遠而褪色的泥金框子裏,有一個胸部緊束的貴族夫人,她卻傲氣凌人地翹着兩大撇用木炭畫出來的髭鬚。

那些軍官們的午飯幾乎是在那間受到蹂躪的屋子裏靜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晦暗不明,內部的那種打了敗仗的儀容使得屋子十分悽慘,那種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簡直變得像小酒店裏泥地一樣污糟。

吃完了以後,他們在吸菸的時間又動手再喝起來,每天在這種時間裏,他們必須重複地議論他們的煩悶無聊。好些瓶白蘭地和甜味燒酒從各人的手裏傳遞不停;全體都是把半個身子斜躺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時他們嘴角上,仍舊都銜着一枝德國菸斗,菸斗的杆子是長而曲的,頭兒上裝着一個蛋形的瓷質煙鍋,而且素來是畫得花花綠綠如同爲了引誘霍屯督人一樣。

他們的杯子一空,他們就無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滿。不過蜚蜚小姐動輒隨意砸破自己的杯子,於是立即有一個小兵另外送一隻給他。

一陣辛辣的煙霧籠住了他們,他們彷彿都沉溺在一種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態裏,沉溺在那種屬於沒有一事可做的人的憂鬱醉態裏。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來。一陣怒氣激動他了,他罵着:“活見鬼,這怎樣能夠持久,應當想出一點兒事來做。”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兩個非常富於日爾曼民族的笨重形態的人,那時候齊聲回答道:“什麼呢?我的上尉。”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鐘,隨後接着說:“什麼嗎?喂,應當組織一場歡樂的聚會,倘若營長允許我們那麼做。”

少校挪開了嘴裏的菸斗問:“什麼樣歡樂的聚會,上尉。”子爵走過去說:“一切由我負責,我的營長。我就派‘義務’往盧昂去給我們帶幾位女客過來;我知道那是要到什麼地方去找的。這兒呢,我們預備一頓夜飯,並且什麼材料也不缺,這樣,我們至少可以有一個像樣的晚會。”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聳着肩膀:“您發癡了,朋友。”但是軍官們全都起立了,他們圍繞了他們的營長向他懇求:

“請您讓副營長去辦吧,我們的營長,這兒真是悶死人了。”

少校終於讓步了:“可以,”他說;於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義務”來,“義務”是一個年老的上士,誰也從沒有看見他笑過,但是上級派給他的種種命令不管性質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無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接受子爵的吩咐,隨後他出去了,五分鐘以後,一輛張着直牆圓頂的油布篷子的軍用馬車,被四匹飛奔的馬在狂雨下面拉着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靈上彷彿都起了一種醒覺的波動;毫無生氣的姿態都重新振作起來,臉上都有了神采,並且他們開始談話了。

儘管外面的雨仍舊同樣地狂傾,但是少校卻肯定天色沒有以前那麼陰晦,倭妥中尉懷着信心說天氣快要晴明。蜚蜚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來又重新坐下。“她”那雙閃灼而冷酷的眼睛正尋找什麼來供“她”破壞。忽然間,“她”盯住了那個翹着兩撇髭鬚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槍一面說道:“你就會看不見什麼了,”說完沒有離開座位就對她瞄準,兩粒子彈接連打穿了那幅人像的兩隻眼睛。

隨後“她”嚷着:“我們來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種新穎有力的興趣轉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談話突然中斷了。

地雷,那是“她”的發明,“她”的破壞方法,“她”最心愛的娛樂。

古堡的合法主人,斐爾南·阿木伊·雨韋伯爵從前在離開這古堡的時候,除了把銀餐具塞在一個牆洞兒中間以外,沒有來得及帶走一點什麼,也沒有來得及藏起一點什麼,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華的,他那間和飯廳相通的大客廳在主人沒有倉卒逃走以前,簡直是博物館裏的一間陳列室。

牆上掛着好些有價值的油畫和水彩畫,傢俱上面,架子上面和精緻的玻璃櫃子裏,擺着成千累百的古玩,有料器,有雕像,有薩克斯的瓷像,有中國的瓷人,有古代的象牙物件,有威尼斯的玻璃器具,這些珍貴希奇的東西滿滿地充塞了那間寬大的客廳。

現在,那些東西所剩無幾了。然而並非被人搶劫,因爲少校營長法勒斯倍伯爵不會容許那種行爲;不過蜚蜚小姐不時演放“地雷”,而所有的軍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鐘真正的娛樂。

那個矮小的侯爵到客廳裏去找他應該選擇的東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洛思款式的中國茶壺走出來,壺裏滿裝着火藥,並且慎重地在壺嘴子裏裝了一條長的引線,他點燃了它,捧着這件兇器趕忙送到隔壁那間屋子裏。

隨後他很快又回來了,同時又關上了門。所有的德國人都站起來等着,一種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們臉上都顯出微笑了,末後一到爆炸的力量搖動那座古堡以後,他們趕忙一齊向着客廳裏撲過去。

蜚蜚小姐首先進去,“她”站在一座炸斷了腦袋的維納斯瓷像跟前發狂似地拍掌;接着每一個軍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兒,吃驚地看着碎片上異樣的斷口,審查這一次的損失,否認某些破壞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績;營長擺出家長樣子,檢閱這間寬大的客廳被耐龍式的霰彈所擾亂的情形和其中滿地的藝術品的殘餘骸骨。後來他首先從客廳退出來,一面用和藹的態度高聲說道:“這一次的成績真不壞。”

但是一股很濃的硝煙早已竄到了飯廳裏,它和菸草的煙混在一塊兒,使人沒法兒呼吸。營長推開窗子,那些回到飯廳裏來喝最後一杯白蘭地的軍官都走到了他身邊。

潮溼的空氣涌到飯廳裏,帶來了一種凝在鬍鬚上的灰塵樣的細水珠兒和一陣河水上溢的氣味。他們望着那些壓在狂雨下面的大樹,那條籠在低雲中間的寬大河谷,以及很遠很遠如同一枝灰色長錐似地豎在風暴裏的禮拜堂鐘樓。

自從普魯士人到了以後,那鐘樓一直是靜悄悄的。它的沉默簡直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帶遇到的唯一抵抗。禮拜堂的堂長對於普魯士人在堂裏的住宿和飲食毫不拒絕;敵軍的營長時常把他當做一個善意的中間人,他甚至於肯陪營長喝過好幾次啤酒或者葡萄酒;不過若是要請他照往常一樣按時敲鐘,即令只敲一次,那也辦不到,因爲他寧肯讓人來槍斃自己而絕對不肯敲鐘。那是他本人反對侵略的抗議方法,和平的抗議,沉默的抗議,他說教士原是溫和的人而不是講流血的,只有這方法才和教士適合,所以在十法裏的周圍,人人都稱讚他的堅定,商大樊長老的英雄主義,他敢於肯定國難正在目前,用他那所禮拜堂的頑強沉默來宣佈國難。

整個被這種抵抗所鼓舞的村子,決定犧牲一切來徹底支持他們這位堂長,認爲這種英勇的抗議是對於民族光榮的扞衛。在農民看來覺得自己這樣對於祖國的貢獻勝過斯忒拉斯堡和倍勒伏爾兩個地方,覺得自己表示了一種價值相同的榜樣,自己村莊的名稱因此而不朽,除此以外,他們對於戰勝者普魯士人的苛求是什麼都不拒絕的。

營長和他部下的軍官們都對那種無害的勇氣付之一笑,並且因爲當地的全部農民在他們的眼光裏表現得良好和順從,他們都欣然寬恕那種無聲的愛國主義。

僅僅只有威廉·艾力克侯爵非常想用強迫手腕要禮拜堂敲鐘。他因爲他的上級對教士採取了遷就的手腕而感到生氣,每天他都懇求營長讓他去丁東丁東搞一回,僅僅爲了笑一下子小搞一回。並且他懇求的時候每每裝出貓兒的媚態,女性的阿諛,一種被慾望所沉醉的情婦式的柔曼聲音,但是營長決不讓步,於是蜚蜚小姐爲了安慰自己,就在雨韋古堡裏演放“地雷”了。

現在,他們5個人待在那兒吸着潮溼的空氣,好幾分鐘沒有動彈。中尉弗利茨終於發出一種不響亮的笑聲,說道:“那些姑娘們到這兒來散步,一定是遇不到好天氣的。”接着他們就分手了,每個人都去辦公,而上尉忙來忙去預備晚上的筵席。

到了他們在傍晚重新集合攏來的時候,他們如同大檢閱日子一樣,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容光煥發,頭上都擦了油又灑了香水,見了面彼此互相望着笑。營長的頭髮像是沒有早上那麼花白,上尉也刮過了臉,只在鼻子底下留着一小撮火焰樣的髭鬚。

雖然雨並沒有住,他們卻開着窗子,而且他們中間總有一個不時走到窗子跟前去聽。到了6點10分光景,子爵報告遠遠地有一陣隆隆的聲音。全體都趕過來了,不久那輛大馬車出現了,四匹馬始終在路上飛馳,連脊樑上全是爛泥,渾身汗氣蒸騰而且喘着氣。

5個婦人在臺階兒前面下車了,那是五個經過上尉的一個夥伴仔細挑選的美貌姑娘,“義務”先頭是帶了上尉一張名片去找他的。

她們當初並沒有教人費什麼事,因爲都確信自己會好好兒賺得幾文,此外根據自己三個月以來的親身經驗,她們是深知普魯士人的,所以把男人看做物件一樣。“這是職業要這樣的,”她們在路上對自己說,無疑地是爲了答覆那種殘餘的良心對自己的暗暗責問。

大家立刻走進了飯廳,飯廳燈火通明,這樣映出其中可憐的毀損情形,反而顯得它像是更其愁慘;並且桌上滿是各種肉食,華美的杯盤碗碟以及從牆洞子搜出來的那些被古堡主人藏好的銀質器具,因此又使得飯廳像一所黑店,匪幫在搶劫了一場以後同到店裏聚餐。上尉是笑容滿面的,他獨佔着那些女人,把她們當作一種熟識的事物看待,品評她們,吻她們,嗅她們,估量她們的賣笑姑娘的身價,後來那3個少年人正想各自留下一個,上尉用權威態度反對起來,主張按照官階來作很公正的分配,纔可以絕不損害階級制度。

於是爲了避免任何爭執,任何辯論和任何由於偏私而起的懷疑,他把她們五個人按照身材高矮排成一個行列,接着就用下命令的音調向那個最高的姑娘說道:“你名叫什麼?”她提高着聲音回答:“葩枚拉。”

於是上尉喊道:“第一名葩枚拉,斷定給營長。”

接着他擁抱了第二名白隆婷,顯示自己的主人翁身份,然後把肥胖的阿孟妲分給中尉倭妥,西紅柿艾佛分給中尉弗利茨,剩下來的就是那個最矮小的樂石兒了,她是一個很年輕的栗色頭髮的猶太女子,眼珠黑得像是一滴墨水,彎彎兒的鼻樑肯定了那條號稱把鷹鉤鼻子配給猶太民族的規律,上尉把她分給了軍官中間的那個最年輕的,分給了那個身體不算結實的威廉·艾力克侯爵。

她們並且全都是漂亮而且肥胖的,臉蛋沒有什麼顯然不同,由於官辦妓院的共同生活以及每天的賣笑生涯,她們的姿態和皮膚差不多都變成了相同的。

3個少年人都藉口要用刷子和肥皂給她們清潔一下,口稱要立刻引走他們那幾個女人;但是上尉聰明地反對這個辦法,肯定說爲着吃夜飯她們都是夠清潔的,而且那些要上樓的人要在下樓的時候有所更換就會擾亂其餘的配偶。他的經驗戰勝了。於是飯廳裏只不過有很多次的接吻,在等候之中的很多次的接吻。

樂石兒忽然透不過氣了,咳得連眼淚都擠出來了,鼻孔裏噴出了一點兒煙,原來侯爵藉口和她接吻,對她嘴裏吹進了一股煙。她並沒有生氣,也不說一個字,不過只用一種從烏黑的眼珠裏露出來的怒氣,盯着她這個主人翁。

大家坐到飯桌邊了。營長本人彷彿也很高興;他右手拉着葩枚拉,左手拉着白隆婷,在展開飯巾的時候,他高聲說:“您先頭的意思真是妙極了的,上尉。”

倭妥和弗利茨兩個中尉都是彬彬有禮的,彷彿陪着上流社會的女賓,他們這樣就使得同坐的女人都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開爾韋因石泰因子爵完全得意忘形了,喜笑顏開,說了許多村野的話,彷彿他那圈紅頭髮使他像是着了火似的。他用萊茵河流域的法語來獻殷勤,他那些從門牙的缺口噴出來的小酒店派頭的頌揚,夾在一陣唾沫星兒中間濺到了姑娘們的臉上。

然而她們不懂他說了一些什麼,她們的聰明彷彿只在他吐出一堆堆的猥褻言詞的時候,吐出一堆堆被他的土音醜化的刺耳成語的時候才顯露出來。這樣一下,她們一齊如同癡婆子似地開始大笑,倒在她們旁邊的男人肚子上邊,重述着那些被子爵爲了使她們說些污穢語言而故意曲解的成語。她們隨意吐出那種語言,初巡的葡萄酒已經灌醉了她們,她們恢復了本來面目,展開了固有作風,向右面又向左面吻着那些髭鬚,捏着旁人的胳膊,發出種種震耳的叫喚,隨意亂喝旁人的酒盅兒,唱着好些首法國曲子和幾段由於日常和敵人往來學來的日耳曼曲子。

那些男人們受到這種陳列在鼻子和手掌下面的女人肉體的陶醉,不久也都猖狂起來,他們嚷着,敲碎好些杯盤碗碟,同時他們的背後,有好些神情木然的小兵正伺候他們。只有那位營長多少還能夠保存一點體統。

蜚蜚小姐早已抱了樂石兒坐在膝頭上,不動聲色地興奮起來,有時候,他如同發癡似地吻着她脖子上的那些捲起來的烏木般的頭髮,從她的衣裳和皮膚之間微嗅着她的美妙的體溫和她身上的一切香氣;有時候,他從她的衣裳外面生氣似地捏得她叫喚,他受到了一種暴怒的獸性的控制,他是存心虐待她的,根據自身感到的虐待女人的需要使他痛苦。他頻繁地用兩隻胳膊摟着她,緊得如同要把自己的身子和她的身子混合變成一個,他長久地把自己的嘴脣壓住那猶太女子的鮮潤的小嘴巴吻着,逼得她不能夠呼吸;不過他突然一下很深地咬着她的嘴巴,一線鮮血從青年女子的下頦邊流下來再落到她的胸襟上。

還有一次,她給自己洗濯那條傷口,面對面地瞧着他,並且低聲慢氣說道:“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他笑了,是一種無情的笑。“我將來一定出代價。”他說。

已經到了飯後吃甜食水果的時候了;有人斟上了香檳酒。營長站起了,舉起杯子用那種儼然是向他們的皇后奧古思妲恭祝聖安的音調說道:

“我爲恭祝我們席上的高貴女賓的健康而乾杯!”

於是一大串舉杯致賀的頌詞開始了,那是一些老兵式的和醉漢式的殷勤獻媚的頌詞,其中摻雜了好些猥褻的詼諧,而且由於對語言的無知、因而更其顯得粗魯。

他們當中這一個說完坐下去另一個又站起來致詞,每一個人都搜索枯腸,極力使自己變成滑稽的;姑娘們都醉得快要跌倒了,眼睛模糊,嘴脣發膩,每次都拼命鼓掌。

上尉無疑地想使這種大吃大喝的場面增加一種風流的空氣,他高聲說道:“我恭祝我們愛情上的勝利而乾杯!”

倭妥中尉原是一隻黑森林當中的狗熊樣的傢伙,這時候,他興致勃發酒氣熏人地站起來。忽然那種醉後的愛國觀念在他腦子裏發動了,他嚷着:“我恭祝我們在法國的勝利而乾杯!”

她們是全都醉了的,沒有發言,只有樂石兒渾身氣得發顫了,偏過頭來說道:“你知道,我是認得法國軍隊的,在他們面前,你不會說這樣的話。”

矮小的侯爵一直抱着她坐在膝頭上,但是現在葡萄酒的力量使得他很快活起來,他說:“哈!哈!哈!我從沒有見過法國軍隊。只須我們一出現,他們都跑掉了!”

那姑娘很生氣了,對着他的臉兒嚷道:“你撒謊,髒東西!”他如同先頭固定地望着那幅被他用手槍射穿的油畫似地,睜着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對她望了一秒鐘,隨後他開始笑了:“哈!對呀,我們來談他們吧,美人兒!倘若他們是勇敢的,我們會來到這兒嗎?”說到這兒他興奮起來了:“我們是他們的主人,法國是屬於我們的!”

樂石兒一下離開了他的膝頭,滑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站起了,舉起了他的酒杯一直送到桌子中央,口裏重複又說:“法國是屬於我們的,法國的人民,山林,田地,房屋,都是屬於我們的!”

其餘的那些大醉了的人,忽然都動了軍人的興奮情緒,一種野蠻的興奮情緒,一齊舉起杯子狂吼:“普魯士萬歲!”並且都一口氣乾了杯。

姑娘們沒有抗議,害怕得啞口無言。樂石兒沒有氣力答覆,不再開口了。

這樣一來,矮小的侯爵把手裏的杯子重新斟滿了香檳擱在猶太女子的頭上,一面嚷着:“也是屬於我們的,所有的法國的女人!”

她很迅速地站起來,那隻杯子突然一倒,把其中的黃澄澄的酒如同舉行洗禮似地都倒在她的黑油油的頭髮上,杯子落下去了,在地上砸碎了。她抖着嘴脣橫着眼睛去望那個始終嬉笑的軍官,接着用一種被怒氣嚥着的聲音含含糊糊地說:“這種話,這種話,這種話不對,這算什麼,你們得不到法國的女人。”

侯爵爲了笑得更自在一些就坐下了,並且用德國字音摹仿巴黎人的語調:“她是很好的,很好的,你究竟到這兒來幹什麼的,女小子?”

她呆住了,開初,她在慌張中間沒有聽得明白,所以沒有開口;隨後,一下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惡狠狠地對他反駁道:“我!我!我不是個女人,我是個妓女;普魯士人要的只能是這個。”

她還沒有說完,他啪地就摑了她一個耳光;但是正當他重新舉起手預備再打的時候,她在狂怒中間從桌上抓起一把吃點心的銀質小刀,在迅速得教人簡直來不及看見的剎那間,把小刀直挺挺地戳到了他的脖子裏,那恰巧在喉頭下面鎖骨中間的空兒裏。

他說着的那句話被小刀截斷在喉管裏了,他愣起一雙怕人的眼睛張開嘴巴沒動彈。

全體都狂吼着並且慌亂地站起來,但是樂石兒把自己的椅子向倭妥中尉的雙腿中間扔這去,中尉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在旁人沒有來得及抓着她以前就推開了窗子,並且跳到黑暗裏,在那陣始終不停的雨底下逃走了。

蜚蜚小姐在兩分鐘之間死了。這時候,弗利茨和倭妥都拔出刀來要屠殺那些在他們膝頭上的婦人,少校好不容易纔制止了那場屠殺,教人把那四個嚇壞了的女人關在一間屋子裏,再派兩個小兵保護着;隨後他如同作戰似地分配了他的部下,組織了追緝隊去追緝在逃的姑娘,相信一定可以拿獲。五十名受到威脅的小兵撲到古堡裏的園子裏去了。另外還有兩百名着手搜索那個河谷裏的所有的人家和所有的樹林。

餐桌一下子就撤空了,現在那是蜚蜚小姐的屍榻了,那四個嚴酷的,酒醒了的軍官都顯出執行任務的軍人的無情面目站在窗口邊,探測窗外的夜色。

急流般的雨一直沒有停。一片繼續不斷的波動充塞了黑暗世界,落下來的水,流着的水,滴着的水和迸射着的水,合攏來組成了一片漂盪的模糊聲音。

忽然響了一槍,隨後很遠地又響了一槍,並且在4小時中間,不時有人聽見許多或遠或近的槍聲和好些集合歸隊的叫聲,好些用硬顎音發出來如同召喚一般的古怪語句。

到早上,派出去的人都回來了;其中死了兩個,傷了三個,那都是他們自家人在黑夜追緝的慌亂和驅逐的狂熱中間幹出來的。

他們沒有找得着樂石兒。

這樣一來,河谷裏的居民們受到恐嚇了,房屋受到擾亂了,整個地方都被他們踏勘過,搜索過,翻轉過。那個猶太女子彷彿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痕跡。

師長得到了消息,吩咐要隱滅這個事件,免得壞的榜樣傳到整個部隊裏,一面懲罰營長的紀律不嚴,營長也處罰了他的下屬。師長說:“我們並不是爲了娛樂和玩妓女而打仗的。”於是法勒斯倍伯爵在盛怒之下決定在當地尋報復了。

然而卻應該找一個藉口來使報復性的虐待不顯得勉強,他教人找了堂長來,吩咐他在艾力克侯爵下葬的時候打鐘表示哀悼。

出乎一般期待以外,那教士表示了服從,謙卑,滿腔的敬意。蜚蜚小姐的出殯日期到了,小兵們擡着“她”的屍體從雨韋古堡對着公墓走,向前引路的,在柩邊防護的和跟在後面的全是荷槍實彈的小兵,這時候,禮拜堂的鐘第一次帶着一種輕快的意味,發出它的哀悼聲音,彷彿有一隻富於友誼的手正在愛撫它一樣。

它在傍晚又響起來,第二天也一樣,而且每天都一樣;它隨人的意思奏出大鐘小鐘合秦的音樂。有時候甚至於在夜間,它也獨自欣然搖搖晃晃在黑影裏從容不迫地響那麼兩三聲,儼然莫名其妙地快樂起來。是它醒了吧,誰也不知道那爲着什麼。地方上的全體農民因此說它着了邪魔,於是除了堂長和管理祭器的職員那兩個人以外,誰也不再到鐘樓近邊去。

實際上,鐘樓上面住着一個可憐的女子,她在憂鬱和孤寂中間過活,而在暗地裏供給她飲食的卻是那兩個人。

她在鐘樓上一直待到德意志的部隊開走爲止。隨後某一天傍晚,堂長借了麪包店裏的敞篷馬車,親自把這個由他看守的女子一直送到盧昂的城門口。到了的時候,堂長擁抱了她一下;她下了車,提起快步回到了妓院,那兒的女掌櫃卻以爲她早已死了。

不久,一個不拘成見的愛國人士敬佩她當日的英勇行動,把她從妓院裏帶出來,接着他愛上了她,以後就和她結了婚,使她成了和其他的婦人同樣有價值的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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