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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經典短篇小說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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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經典短篇小說摘抄

莫泊桑經典短篇小說摘抄

導語:莫泊桑一生創作了350多部中短篇小說,在揭露上層統治者及其毒化下的社會風氣的同時,對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寄予深切同情。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三篇莫泊桑經典短篇小說摘抄,希望你們喜歡。

莫泊桑經典短篇小說摘抄

1、《懊惱》

寫給雷雍·企埃爾

薩華爾先生,在芒特城裏被人稱爲薩華爾老丈的,剛好從牀上起來。那時候正下着雨。這天是秋季裏一個愁人的日子,樹葉紛紛下落。這些樹葉彷彿是另外一陣更厚又更慢的雨,從從容容從雨點當中墜到地面上。薩華爾先生是不高興的。他從壁爐跟前走到窗子跟前,又從窗子跟前走回原處。人生本有許多黯淡的日子。然而在他想來,自己現在僅僅只有一些黯淡的日子了,因爲他已經有了六十二歲!他單獨地守着老鰥夫的生活,身邊沒有一個人。這樣孤獨地舉目無親而死,真叫人難過!

他想象自己的那樣單調那樣空虛的人生。從往日的生活裏,從童年的生活裏,他記起自己和父母住過的那所房子,隨後進中學,出中學,到巴黎學法律的種種時代。隨後,他父親的病,父親的死。

以後,他就回家和他母親同住了。少年人和老婆子,母子兩個安穩地生活着,此外並沒有什麼多的慾望,現在她也死了。人生真是愁慘!

他孤獨地留在世上。到現在,死亡不久又要輪到他了。他快要消失了,什麼都要完了。將來地球上不會有保祿·薩華爾先生了。何等傷心的事!然而其餘的人將來都活着,笑着,互相愛着。是的,他們依然可以行樂,而他卻快要不存在了,他本人!在死亡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勢力之下,還有人能笑,能樂,能做快活人,豈不是怪事。倘若死亡是件將信將疑的事,人還能夠有希望,但是不然,死亡是決不能避免的,竟和白晝之後不能避免黑夜一樣。

假使他的人生從前是充實的!假使他從前做過一點兒事,假使他從前有過一些冒險的事,娛樂的事,有成績的事,滿意的事。但是不然,什麼也沒有。他除了在一定的時候起牀吃飯和安寢以外,什麼事也沒有做過。末了,他就這樣到了六十二歲的年紀了。並且他甚至於沒有像旁的男人一樣娶過親。那爲什麼?對呀,他爲什麼沒有娶親?他本可以做得到這件事,因爲他有點財產。那麼難道是他沒有機會?也許是的!但是機會都是由人造成的!他原是個疏懶的人,原因就在這裏了。疏懶是他的大壞處,他的缺點,他的惡習。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爲着疏懶誤了自己的人生。奮發、活動、做事、談話、考慮問題之類,在某種人是很困難的事。

他甚至於沒有被人愛過。從來也沒有什麼女人真正地、熱烈地愛過他、陪伴過他。所以,等候佳期中的滋味雋美的憂慮,手兒相壓時的類乎仙境的寒噤以及獲得勝利的狂熱中的令人神往的境界,在他都是全不知道的。

唉!到了兩個人嘴脣兒第一次相觸的時候,到了四條胳膊把兩個彼此傾倒的生命摟成一個舒服自如的生命的時候,那是一種何等超乎人世的幸福,它應當淹住你的心田。薩華爾先生坐下來了,對着火舉起兩隻腳,身上披的是晨裝長袍。

確實地,他的人生已經耽誤了,完全耽誤了。然而他卻早有所愛,他本人。他曾經祕密地痛苦地並且疏懶地,像他處理旁的事情一樣早有所愛。對呀,他愛過他的老女友桑笛爾太太,他的老朋友桑笛爾的妻子。唉!倘若他在她沒有結婚的時候就認得她該有多好!但是他遇着她的時候太遲了,那時候,她已經和桑笛爾結了婚。他從前確實可以向她求愛!自從第一天看見了她,他真是毫不猶豫地愛着她了!

他記起了自己每逢和她會面而起的感動,每逢和她分手時而起的淒涼,他夜間之不能睡覺正因爲他思念她。

等到早上起來,他鐘情的程度卻比夜晚減低許多。那爲什麼?

從前她本來真是俏皮的和小巧玲瓏的,一頭金黃色的鬈髮,滿面的笑容!桑笛爾不是個可以使她滿意的人。目前,她有五十八歲了。她彷彿是舒服的。唉!倘若這個婦人從前就愛他!倘若她從前就愛他!他,薩華爾既然很愛桑笛爾太太,爲什麼她又沒有對他表示過愛?

倘若她那時候只要猜到了一點兒……難道她那時候真一點兒也沒有猜到?一點兒也沒有看破?一點兒也沒有懂得?那麼,她那時候會怎麼想?倘若他那時候對她談過,她又會怎麼答覆?

薩華爾又想到許多另外的事。他使得他的人生重新活躍起來,極力搜求一大堆詳細的情節。

他記起了從前到桑笛爾家裏盡情打牌的情形,那時候,他的妻子是多麼年輕,風韻是多麼迷人。

他又記起了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事,她以前有過的那種語調,那些意味深長的緘默微笑。

他並且記起了他們三個人每逢星期日在塞納河堤邊的散步和草地上的冷餐了,因爲桑笛爾是一個在副州長公署服務的人。突然那個清晰的回憶在他的心上涌現了:他和她在河邊的一座小樹林子裏度過的某一個下午。

那一天,他們三個人一早就帶着許多包食品出發了。那時候正是暮春當中的一個生氣勃勃的日子,一個令人陶醉的日子。什麼都是香噴噴的,什麼都像是舒服的。鳥雀呢,歌聲格外愉快,翅膀也格外動作得迅速。他們就在垂楊下面的草地上吃飯,那正在被太陽曬溫了的流水近邊。空氣和暖,草香醉人,大家從容地呼吸着,天氣多麼好,那一天!

午飯完了,桑笛爾仰在地面上睡着了。“我畢生最甜美的午睡。”他後來醒了的時候這樣說。

桑笛爾太太挽了薩華爾的胳膊沿着河岸走開了。

她緊緊地靠着他。她笑了,她說:“我醉了,朋友,完全醉了。”他瞧着她,他連心房都發抖了,覺得自己的臉色發白,害怕自己的眼光過於膽大,害怕自己的手發抖因此泄漏自己的祕密。

她用許多野草野花紮成了一頂花冠戴在自己頭上,隨後問他:“您愛我嗎,像這樣?”

他當時沒有回答——他本來找不着回答的話,寧願跪下來——她用一種不樂意的笑聲開始笑了,一面瞧着他高聲說:

“笨貨,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說句話!”

他幾乎要哭了,卻依然一個字也說不出。

這些情形,現在清楚得和在眼前一樣,都回到他心上來了!爲什麼她那時候竟說:“笨貨,走吧!旁人至少也要說句話!”

末後他又記起了她那時溫存地貼緊着他。他們在一枝斜欹着的樹下經過的時候,他曾經覺得她的耳朵觸着了他的臉,他卻突然避開,怕的是她會把這種接觸當成有意挑逗。

等到他說出了一聲:“這不是我們應該回去的時候嗎?”她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向他射了一下。確實說來,她當時真是用一種奇特的神情瞧着他,他卻沒有對此加以考慮,但是目前他卻記起了這一層!

“您要怎樣便怎樣,朋友,倘若您倦了,我們就回去吧。”他那時候的回答卻是:

“這並不是因爲我倦了,不過桑笛爾現在也許醒了吧。”她聳着肩膀一面說道:

“倘若恐怕我的丈夫睡醒了,這倒是另外一件事,那麼我們回去吧!”

以後在轉來的時候,她一直是沉默的了,並且也不緊貼着他的胳膊了。那爲什麼?

這個“爲什麼”,他始終還沒有向自己提起過。現在,他彷彿窺見了一點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難道?……

薩華爾先生覺得自己臉上發紅了,於是他神情顛倒地站起來,如同三十年前,他早就聽見了桑笛爾太太向他說是:

“我愛你!”

那是可能的嗎?這個剛纔印入他靈魂裏的疑團使他難受了!從前他居然沒有看見,沒有猜着,那是可能的嗎?噢!也許那是真的!然而他那時對於那樣一個機會竟失之交臂!

他於是暗自說道:“我要探聽明白,我不能在疑團裏待下去。我要探聽明白。”

於是他匆匆忙忙把衣裳穿着停當。自己又想着:“我六十二歲,她五十八,我是很可以向她詢問這件事的。”

末後,他出門了。

桑笛爾的房子就在本街的那一邊,差不多就在他的對面。他走到了那裏。矮小的女傭人聽見敲門,立時給他開了。

她這樣早就看見了他,覺得是詫異的。

“薩華爾先生,您這樣早就來了,有什麼意外的事?”

薩華爾答道:

“沒有,我的孩子,不過你去告訴你的女東家,說我想即刻和她談話。”

“太太正熬着那過冬的梨子醬;她正站在爐子邊,並且沒有梳妝,您懂得的。”

“懂得,但是你可以說這是爲着一件很緊要的事。”

女僕走開了,於是薩華爾焦躁地提着大步走到客廳裏。然而他並不覺得手足失措。哈!他快要如同探聽廚房裏買進了什麼東西似地去向她探聽那件事。那正是因爲他有了六十二歲!

客廳的門開了,桑笛爾太太進來了。她現在是一位滾圓肥胖而且面貌團團笑聲哈哈的婦人。她走向前來,兩隻手伸得和身體相離很遠,兩隻袖子卷在那雙粘着糖漿的精赤的胳膊上部。她驚惶似地問他:

“您有什麼事,朋友,您沒有生病吧?”他說:

“沒有,好朋友,我想向您探聽一件事情,在我那是很關緊要的,而且使得我心裏鎮日不寧。您答應老老實實告訴我嗎?”

她微笑地說:

“我向來是老實的,請您說吧。”

“那就是我說從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時就愛上了您。您是不是也曾懷疑過?”

她帶着那種依然像以前一樣的語調笑着回答道:

“笨貨,夠了!我也是在第一次時就已經看清楚了。”

薩華爾不覺發抖了,便吞吞吐吐說:

“您早知道那件事了!……那麼……”

他說到這裏可又立刻停止了。

她問道:

“那麼?……什麼事?……”

他接着說:“那麼……您從前怎樣想的?怎樣……您從前打算怎樣答覆我?”

她笑得更高了。好些滴糖漿流到了指頭尖子上又滴到了地下。“我?……不過您從前什麼也沒有向我要求過。那時候並不該由我來向您有所表示。”

於是他向她跟前走了一步:

“請您說給我聽……請您說給我聽……某一天,桑笛爾在午飯後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們兩個人曾經一同散步到了一個拐彎的地方,您現在可還記得那天的事?”

他等着答覆。她停住不笑了,並且愣着兩眼盯住他:

“我確實記得。”

他戰慄地接着說:

“既然如此……那一天……倘若我是……肯冒險的……那麼您會怎樣辦?”

她又用一種毫不後悔的婦人神情微笑了,並且用一種表示反嘲的清朗音調誠實地回答:

“我就會對您讓步哪,朋友!”

隨後,她立刻轉身跑出去熬梨子醬了。

薩華爾重新走到街上了,六神無主,如同在遇見了一場大禍以後一般,他在雨中撒開大步一直對着河邊走,並沒有想起要到哪兒去,等到走到了河邊,他向右一拐沿着河岸走。如同受着本能支使似的走了好半天。他的衣裳都流水了,帽子變樣子了,軟得像是一塊破布,帽檐像屋檐似地滴着水。他始終走着,始終一直向前走着。末後走到了他們很多年以前某一天吃午飯的那個地方,對那個地方的回憶正使他的心上痛苦不堪。

這時候,他坐在那些脫了葉子的樹底下流淚了。

2、《珠寶》

自從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長家裏的晚會上遇見了那個青年女子,他就墮入了情網。

那是一個去世好幾年的外省稅務局長的女兒。父親死後,她和母親到了巴黎,母親時常到本區幾個資產階級人家往來,目的是要給年輕女兒找配偶。

母女倆都是貧窮而可敬的,安靜而溫和的。那年輕女兒像是一位賢妻良母的典範,明哲的青年男子是夢想把自己的生活託付給這種典型人物的。她那種帶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種安琪兒式的純潔風韻,那陣絕不離開嘴角的無從察覺的微笑彷彿是她心絃上的一種反射。

大家全讚美她。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不住地重複說:“將來娶她的那一個真有福氣。我們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當時是內政部的一個主任科員,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塊兒,他過着一種令人難於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種那般巧妙的經濟手腕治家,兩個人好像過得很闊氣。她對待丈夫的注意,細心,體貼,真是罕有的;並且她本身的誘惑力非常之大,以至於在他倆相遇6年之後,他之愛她更甚於初期。

他僅僅責備她兩個缺點:愛看戲和愛假的珠寶。

她的女朋友們(她認識三五個小官兒的妻子)隨時替她找得到包廂去看流行的戲,甚或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戲;而她呢,不管好歹總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不過他在整天工作之後,這類的散心事是教他駭然感到疲乏的。於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識的太太們去看戲並且由她們送她回家。她認爲這種辦法不大相宜,經過長久的時間不肯讓步。末了她由於體恤才答應了他,他因此對她十分感激。

誰知這種看戲的興趣,不久就在她身上產生了裝飾的需要。她的服裝固然始終是簡單的,真是具有風雅的趣味的,不過究竟樸素;而她的幽嫺的媚態,她的不可抵抗的、謙遜的和微笑的媚態,彷彿由於她那些裙袍上的簡潔獲得一種新的丰姿,但是她養成了習慣,愛給自己掛上一雙假充金剛鑽的大顆兒萊茵石的耳環,並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項圈,人造黃金的鐲子,嵌着冒充寶石的五彩玻璃片兒的押發圓梳。

這種戀戀於浮光的愛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滿,他時常說:“親愛的,一個人在沒有方法爲自己購買種種真的珠寶的時候,那麼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態來做裝飾了,這是舉世無雙的珍品。”

但是她從容地微笑着說:“你教我怎樣?我愛的是這個。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有理由,不過人是改變不了本性的。我當然更愛真的珠寶,我!”

於是她拿着珍珠軟項圈在手指頭兒之間轉動,又教寶石棱角間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一面不斷地說:“趕緊瞧吧,這製造得真好。簡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聲說:“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風趣。”

偶爾到晚上,他倆坐在火爐角兒上相伴的時候,她就在他倆喝茶的桌子上擺出她那隻收藏郎丹先生所謂“劣貨”的小羊皮匣子來;接着她用熱烈的專心態度來着手細看那些人造的珠寶,儼然是玩味着什麼祕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執地把一個軟項圈繞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隨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一面嚷着:“你的樣子真滑稽!”後來撲到了他的懷裏,並且興奮過度地吻着他。

某一個冬天夜裏,她到大歌劇院看戲,回家的時候她凍得渾身發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後,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幾乎跟着她到墳墓裏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驚人的,以至於在一個月之間頭髮全變成了白的。他整天從早哭到晚,心靈被一種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毀了,亡妻的回憶,微笑,聲音和一切嬌憨姿態始終纏繞着他。

光陰絕沒有減少他的悲慟。每每在辦公鐘點之內,同事們談着點兒當日的事情,他們忽然看見了他的腮幫子鼓起來,他的鼻子收縮起來,他的眼睛滿是眼淚;他做出一副苦相,隨即開始痛哭起來。

他把他伴侶的臥房保留得原封不動,爲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關在臥房裏面;並且一切傢俱,甚至於她的衣着,也同樣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來的地方。

不過生活對於他是困難的了。他的薪水,從前在他的妻子手裏,夠得應付一家的種種需要,而現在應付他一個人的用途反而變成不夠的了。後來他發呆地問自己:她從前用什麼巧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鮮美的東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夠依靠菲薄的財源去備辦從前的飲食。

他借過債,並且千方百計想法子弄錢。終於某天早上,他連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了,而且和月底發薪的日子相距還有整整一週,他想起要賣掉一點兒東西了;接着立刻動了念頭要把他妻子的“劣貨”賣掉一點,因爲他的內心深處,對於從前那些害得他生氣的冒牌假貨早已是懷着一種憎恨的。甚至於那些東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對他至愛至親的亡妻的回憶,也多少損害了一點。

他在她遺留下來的那堆假貨裏找了許久,因爲直到最後的那些日子裏,她還始終固執地買進過許多,幾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帶回來一件新的東西,現在,他決定賣掉她彷彿最心愛的那隻大項圈了,他以爲它很可以值得六個或者八個法郎,那固然是假東西,不過也的確是下過一番很細緻的功夫的。他把它擱在衣袋裏,後來他沿着城基大街向他部裏走,想找一家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寶店。

末了他看見了一家就走進去了,因爲如此表白自己的窮困而設法出賣一件很不值錢的物事,他免不得有點兒難爲情。“先生,”他對那商人說,“我很想知道您對這件小東西的估價。”

那個人接了東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陣,掂着它的輕重,拿起一枚放大鏡,教他手下的店員過來,低聲給他講了幾句,他把項圈擱在櫃檯上邊了,並且爲了格外好好兒鑑定它的印象,他又遠遠地瞧着它。

郎丹先生被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開口正預備說:“唉!我很知道這東西沒有一點價值。”然而珠寶商人先說話了:“先生,這值得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金法郎;不過,倘若您能夠正確地教我知道這東西的來源,我才能夠收買它[]。”

那個喪偶的人睜着一雙大眼睛並且一直張着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着嘴問:“您說?……您可有把握。”另一個誤解了他的驚訝,後來,乾脆地說:“您可以到旁的地方問問是不是多給價錢。在我看來,頂多值得一萬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買主,將來您可以再來找我。”

郎丹先生簡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項圈並且走了,他心裏只模模糊糊覺得應該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門,他簡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說道:“低能兒!唉!低能兒!倘若我真地照他說的去做!眼見得那是一個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寶商人!”

後來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寶店裏了,地點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見那件珠寶就高聲說:

“哈!不用多說,我很認識它,這個項圈;它是我店裏賣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塗了,他問:

“它值多少?”

“先生,從前我賣了兩萬五千金法郎。倘若您爲了服從政府的命令,能夠把這東西怎樣到您手裏的來由告訴我,我可以立刻用一萬八千金法郎收回來。”

這一次,郎丹先生由於詫異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着又說:“不過,……不過請您仔仔細細看一看這東西吧,先生,直到現在,我一直以爲它是……假的。”

珠寶商人問:

“可願意把尊姓大名告訴我,先生?”

“願意,我姓郎丹,是內政部科員,住在捨身街十六號。”

那商人打開了他的好些本帳簿,尋了一陣就高聲說道:

“這項圈從前的確是送往郎丹太太家裏去的,地點是捨身街16號,時間是1876年7月20日。”

後來這兩個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科員吃驚得發昏,老闆覺得遇見了一個扒兒手。

後者接着說:

“您可願意暫時把這東西在我店裏擱24點鐘?我立刻給您一張收據。”

郎丹吃着嘴說:

“有什麼不願意,當然。”

後來他折起收條擱在自己衣袋裏就一面走出店門了。隨後他穿過街面,朝着上坡道兒走,發見自己弄錯了路線,又朝着杜勒裏宮走下來,過了塞納河,認出了自己又走錯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麗舍大街,頭腦裏連一個主意也沒有了。他極力去推測,去了解。他妻子從前原沒有能力去買一件這樣大價錢的東西。——沒有,自然。——但是那麼一來,那是一件饋贈品了!一件饋贈品!一件誰送給她的饋贈品?爲的是什麼?

他停住腳步了,並且立在大街當中不動了。他微微地感到駭人的疑問了。——她?——那麼其餘所有的珠寶也全是饋贈品了!他覺得天旋地轉了;覺得一株大樹對着他正面倒下來;他張開了一雙胳膊並且失去知覺跌倒了。

他被路過的人擡到了一家藥房裏才醒過來。他請人送他回家,後來就關起門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終神經錯亂地哭着,口裏咬着一塊手帕,免得自己號啕出來。隨後,他疲勞而且悲慟地上了牀,終於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後來他慢慢地起了牀,正想到部裏去。在那樣一番精神打擊之後再去工作是困難的。於是他考慮自己可以在科長跟前要求原諒;接着他寫了信給他。隨後他想起自己應當再到珠寶店裏去了;然而一陣羞恥之心教他臉上發紅。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項圈留在那個漢子那裏。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氣是和暖的,蔚藍的晴空展開在這座微笑着似的城市頂上。好些閒逛的人雙手插在衣袋裏向前走過去。

郎丹瞧着他們經過一面對自己說:“一個人有點兒財產的時候,真是舒服!有了錢,可以連傷心的事都掃得乾乾淨淨,要到哪兒就到哪兒,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個富人!”

他發覺自己餓了,從前天夜晚起就沒有吃過什麼。不過他衣袋是空的,於是他重新記起了項圈。一萬八千金法郎!一萬八千金法郎!數目不小呀,那筆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於是開始在珠寶店對面的人行道上一來一往地散步了。一萬八千金法郎!他幾乎有一二十次要走進店裏去,只是羞恥之心始終阻住了他。

然而他餓了,很餓了,而且沒有一個銅子兒。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着穿過了街面,教自己沒有思索的功夫,接着就撲到了珠寶店裏。

一下望見了他,那珠寶商人就忙個不住。他用一種微笑的禮貌對他獻了一個座兒。店員們本來在一旁望着郎丹,現在都自動地走過來,眼睛裏面和嘴脣上面全露出快活的神氣。掌櫃的高聲說道:

“我已經打聽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終沒有改變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從前和您說起過的數目兌價。”

科員支吾地說:

“當然可以。”

掌櫃從一隻抽屜裏取出了十八張大鈔票,數了一遍,交給了郎丹。郎丹簽了一張收條,然後用一隻抖抖嗦嗦的手兒把錢擱在自己的衣袋裏。

隨後,正當走出去的時候,他重新向那個始終微笑的商人回過來,低着眼睛對他說:

“我有……我有……許多旁的珠寶……那全是我從……那全是我從……同樣的繼承權得來的。您可願意也從我手裏收買那些東西嗎?”

掌櫃欠着身子說道:

“當然願意,先生。”

可是一個店員爲了放聲大笑跑出了店門;另一個使勁用手帕擤着鼻涕。

鎮靜的郎丹臉色緋紅了,不過神情很沉着,他高聲向他說:

“我就去把那些東西帶到您這兒來。”

於是他叫了一輛馬車坐回去取那些珍貴的首飾了。等到一小時之後趕到珠寶店裏的時候,他還沒有吃午飯。

他們着手一件一件地審查那些東西了,估量每一件的價值。幾乎全是從前由那家店裏賣出去的。

郎丹呢,現在爭論那些估定的價值了,以至於發脾氣了,堅決地教店裏把銷貨的帳簿翻給他看,並且遇着數目增高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也愈來愈高了。

耳環上的那些大的金剛鑽共值兩萬金法郎,手鐲共值三萬五千,釦針,戒指和牌子之類共值一萬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藍寶石鑲成的頭面值一萬四幹;獨粒頭大金剛鑽懸在金項鍊底下做墜子的值四萬;全部的數目一共達到十九萬六千金法郎。

掌櫃用一種帶嘲笑意味的正經態度高聲說:“這是由一個把全部積蓄都擱在珠寶上面的人遺下來的。”

郎丹鄭重地發言了:

“這是存錢的一個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樣。”

後來,他在和買主決定到明天舉行一次複驗之後就走開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時候,他瞧着旺多姆紀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競賽的桅竿,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覺得自己渾身輕鬆了,可以跨過那座高入雲端的大皇帝銅像的頂上和它表演“跳羊”的遊戲。

他到伏瓦珊大飯店吃了午飯,並且喝了一瓶價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隨後,他叫了一輛馬車,在森林公園兜了一個圈子。他用一種頗爲輕蔑的態度瞧着公園裏的那些華麗的私人馬車,恨不得要向着遊人叫喚:“我現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現在得了二十萬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裏了,於是教馬車載了他到部裏去,毅然決然走進了他科長的辦公室說道:

“我來向您辭職,先生。我現在得了一份三十萬金法郎的遺產。”

他和他舊有的同事們握過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計劃告訴了他們;隨後他在英吉利咖啡館吃夜飯。

一個被他看做出衆的紳士正坐在旁邊,郎丹忍不住心裏的癢,要把事情告訴他,於是用一種相當賣弄的姿態說自己新近繼承了四十萬金法郎遺產。

他第一次在戲院裏感到不厭煩,後來又和女孩子們過了夜。

半年之後,他續娶了。他的第二個妻子是個很正派的,但是脾氣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3、《一場決鬥》

戰爭結束了,德軍暫時仍舊駐在法國,全國張皇得如同一個打敗了的角力者壓在得勝者的膝頭下面一樣。

從那座精神錯亂,飢餓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裏,頭幾列火車出發了,開向新定的國界去,慢吞吞地穿過好些村落和田園。初次旅行的人都從列車窗口裏注視着那些完全成了頹垣敗瓦的平原和那些燒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魯士兵戴着黃銅尖頂的黑鐵盔,騎在那些僅存的房子門外的椅子上吸他們的菸斗。另外好些個正在那兒做工或者談話,儼然像是門內那戶人家中間的一員似的。每逢列車在各處城市經過的時候,大家就看見整團整團的德國兵正在廣場上操演,儘管有列車輪子的喧鬧,但是他們那些發嘎的口令聲音竟一陣陣傳到了列車裏。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圍的整個時期中,是一直在城裏的國民防護隊服務的,現在他剩了列車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兒了,在敵人未侵入以前,由於謹慎起見,她母女倆早已到了國外。

杜步伊本有一個愛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圍城中的饑饉和疲乏卻絕沒有使它縮小一點兒。從前對於種種駭人的變故,他是用一片悲慟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評人類野蠻行動的牢騷話去忍受的。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他到了邊界上,才第一次看見了好些普魯士人,雖然從前在寒冷的黑夜裏,他也盡過守城和放哨的義務。

他現在又生氣又害怕地向這些留着鬍子帶了兵器把法國當老家住着不走的人細看,後來,他心靈上感到了一陣衰弱無力的愛國熱情,同時,也感到了那種迫切的需要,那種沒有離過我們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車的那個車廂裏,還有兩個來遊歷的英國人用他們那副寧靜而好奇的眼光向着四處注視。這兩個人也都是胖子,用他們的本國話談天,有時候打開了他們的旅行指南高聲讀着,一面盡力好好兒辨認那些記在書上的地名。

忽然,列車在一個小城市的車站上停住了,一個普魯士軍官,在佩刀和客車的兩級踏腳板相觸的巨大響聲裏,從車廂的門口上了車。他的高大的身材緊緊裹在軍服裏,鬍子幾乎連到了眼角。下頦的長髯紅得像是着了火;上脣的長髭鬚的顏色略微淡些,分別斜着向臉兒的兩邊翹起,臉兒好像是分成了兩截。

那兩個英國人立刻用滿足了好奇心的微笑開始向他端詳了,杜步伊先生卻假裝看報沒有去理會。他不自在地坐在一隻角兒上,彷彿是一個和保安警察對面坐下的小偷兒。

列車又開動了。兩個英國人繼續談天,繼續尋覓着當日打過仗的確實地點,後來,他們當中有一個忽然舉起胳膊向着遠處指點一個小鎮的時候,那個普魯士軍官伸長了他那雙長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後仰着,一面用一種帶德國口音的法國話說:

“在那個小鎮裏,我殺死過12個法國兵。我俘虜過兩百多個。”

英國人都顯得很有興致,立刻就問:

“噢!它叫做什麼,那個小鎮?”

普魯士軍官答道:“法爾司堡。”

後來,他又說:

“那些法國小子,我狠狠揪他們的耳朵。”

後來他瞧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驕傲地在鬍子裏露出了笑容來。

列車前進着,經過了好些始終被德國兵佔住的村子。沿着各處大路或者田地邊,站在柵欄拐角上或者酒店門口說話,一眼望過去,幾乎全是德國兵。他們正像非洲的蝗蟲一樣蓋住了地面。

軍官伸出一隻手說:

“倘若我擔任了總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會什麼都燒掉,什麼人都殺掉。再不會有法國了!”

兩個英國人由於禮貌,簡單地用英國話答應了一聲:“Aoh!yes!”

他卻繼續往下說道:

“20年後,整個兒歐洲,整個兒,都要屬於我們了。普魯士,比任何國家都強大。”

兩個擔憂的英國人再也不答話了。他們那兩副臉兒夾在長髯之間像是蠟做的一樣絕無表情。這時候,普魯士軍官開始笑起來。後來,他一直仰着腦袋靠在那裏來說俏皮話了。他譏誚那個被人制伏的法國;侮辱那些業已倒在地下的敵人;他譏誚奧地利,往日的戰敗者;他譏誚法國各州的奮激而無效的抵抗。他譏誚法國那些被徵調的國民防護隊,那些無用的炮隊。他聲言俾士麥將要用那些從法國奪來的炮去造一座鐵城。末了,他忽然伸出了那雙長統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這一位卻把眼睛避開,連耳朵根都是緋紅的了。

兩個英國人彷彿對什麼都是漠不相關的了,儼然一剎那間他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島國裏閉關自守,遠離了世界上的種種喧鬧。軍官抽出了自己的菸斗,眼睜睜地瞧着這個法國人說:

“您身上沒有帶煙嗎?”

杜步伊先生答道:

“沒有,先生!”

德國人接着說:

“等會兒車子停了的時候,我請您去給我買點來。”

後來他重新又笑起來了。

“我一定給您一份小帳。”

列車嗚嗚地叫了,速度漸漸地減低了。他們在一座被火燒燬了的車站前經過,列車隨即便完全停住了。

德國人打開了車廂的門,隨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向他說:

“您去替我跑腿吧,快點,快點!”

有一隊普魯士兵在這車站上駐防。另外又有好些沿着月臺上的木柵欄外面站着看。車頭已經嗚嗚地叫起來預備開車了。這時候,杜步伊先生突地向月臺上一跳,儘管站長做了好些手勢,他連忙跳進這輛客車的一個鄰近的車廂裏了。他獨自一個人了!他解開了坎肩的鈕子,心房真跳得厲害,於是又喘着氣去擦額上的汗。

列車又在另一個站裏停住了。那個軍官忽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車廂門口出現並且又進來了,立刻那兩個被好奇心驅使的英國人也跟着他都上來了。德國人在法國人的對面坐下,始終帶着笑容:

“您剛纔不肯替我去跑腿。”

杜步伊先生回答:

“不肯,先生!”

列車又開動了。

軍官說:

“那末我剪您的鬍子來裝我的菸斗吧。”

於是他向着他面前的這一位的臉伸過手來。

兩個英國人始終是鎮靜自若的,都目不轉睛地瞧着。

德國人已經抓住了他嘴脣上的一撮鬍子拔起來,在這當兒,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起了德國人的胳膊,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座位上。接着,他氣得發狂了,鼓起腮幫子,睜圓着兩隻冒火的眼睛,一隻手始終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隻手握成拳頭開始憤不可遏地向他臉上打個不住。普魯士人猛力掙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箍住這個壓在自己身上的對手。但是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個大肚子的重量壓住了他,並且打着,不住手,不換氣,也不管什麼地方,老是打着。血出來了,那個嗓子被扼的德國人只是幹喘,咬牙切齒,極力想推開那個氣得發狂對他亂打的大漢子,但是毫無用處。

兩個英國人爲了看得清楚一些,已經都站起並且走到跟前來了。他們都挺直地站着,滿腔的快樂和驚奇,預備從這兩個打架的人當中,各選一個來賭勝負。

末後,杜步伊先生被這樣一個勁的死鬥弄乏了,他忽然站起來,一言不發地重新坐到了原來的座位上。

那個普魯士人由於驚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頭腦,所以並沒有對杜步伊先生撲過來,後來在緩過氣來之後他才說:“倘若您不肯用左輪手槍來和我決鬥,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願意。我完全同意。”

德國人接着說:

“我們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兩個軍官來做公證人,在這趟車子離開斯特拉斯堡以前,我是來得及的。”像火車頭一般呼嘯的杜步伊先生,向那兩個英國人說:

“您兩位可願意替我做公證人?”

他們倆齊聲用英國話回答:

“Aoh!yes!”

列車停住了。

在一分鐘之內,這普魯士人找到了兩個帶着左輪手槍而來的同事,於是這一干人證都走到了城牆底下。

兩個英國人不住地拿出表來看,提快了腳步兒,匆匆地預備一切,他們怕的是耽誤時刻,趕不上坐着原車趕路。杜步伊先生從來沒有用過手槍。現在卻被公證人把他牽到一個和對手相距二十步的地點了。有人問他:

“您預備好了嗎?”

他口裏正回答:“預備好了,先生。”眼裏卻看見了那兩個英國人中間的一個已經撐開了雨傘爲自己遮住陽光。

一道聲音發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準,信手放了一槍,後來莫名其妙地望見那個站在他對面的普魯士人搖晃了一兩下,接着就伸起了兩隻胳膊,直挺挺地撲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經打死了他。一個英國人喊了一聲“Aoh”。這聲音因爲喜悅,因爲使他滿足的好奇心又因爲快活的沉不住氣而發抖。另一個英國人本來始終握着自己的表,這時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體操步兒拉着他向火車站走。

第一個英國人,雙手握着拳頭,雙臂夾住身體跑着,一面用法國話數着步兒:

他們三個人雖然都是大肚子,卻並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彷彿是一張滑稽日報上的三個滑稽角兒。

“一,二!一,二!”

列車開動了。他們都跳到了車上。這時候,兩個英國人都摘下了他們頭上的旅行小帽舉在空中,接着就大聲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隨後,他們挨次莊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後就折轉了身軀,仍然一個挨一個地坐在他們的角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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