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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最美的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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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臺最美的散文精選

龍應臺最美的散文精選

導語:做個內心陽光的人,不憂傷,不心急,堅強,向上,靠近陽光,成爲更好的自己。你不需要別人過多的稱讚,因爲你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好。內心的強大,永遠勝過外表的浮華。這裏本站的小編爲大家整理了五篇龍應臺最美的散文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龍應臺最美的散文精選

篇一:《雨兒》

我每天打一通電話,不管在世界上哪個角落。電話接通,第一句話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兒。如果是越洋長途,講完我就等,等那六個字穿越渺渺大氣層進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點時間。然後她說,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

對,那就是我。 喔,雨兒你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剛離開你。

真的?我不記得啊。那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再過一個禮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兒。

雨兒?我只有一個雨兒啊。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香港。

你怎麼都不來看我,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到潮州看她時,習慣獨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帶孩子一樣把被子裹好她的身體,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燈關掉,只留下洗手間的小燈,然後在她身邊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來工作。

天微微亮,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沒聲沒息地坐下來。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身子愈來愈瘦,腳步愈來愈輕,聲音愈來愈弱,神情愈來愈退縮,也就是說,人逐漸逐漸退爲影子。年老的女人,都會這樣嗎? 我一邊寫,一邊說:幹嘛那麼早起?給你弄杯熱牛奶好嗎?

她不說話,無聲地覷了我好一陣子,然後輕輕說:你好像我的雨兒。

我擡起頭,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頭髮,說:媽,千真萬確,我就是你的女兒。

她極驚奇地看着我,大大地驚訝,大大地開心:就是說嘛,我看了你半天,覺得好像,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起來古怪,昨天晚上有個人躺在我牀上,態度很友善,她也說她是我的雨兒,實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個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進玻璃杯中,然後把杯子放進微波爐。遠處隱隱傳來公雞的啼聲。 那你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她一臉困惑。

我從臺北來看你。

你怎麼會從臺北來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過熱牛奶,繼續探詢,如果你是我的雨兒,你怎麼會不在我身邊呢?你是不是我養大的?是什麼人把你養大的呢?

我坐下來,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裏,看着她。她的眼睛還是很亮,那樣亮,在淺淺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盈盈的淚光。於是我從頭說起:你有五個兒女,一個留在大陸,四個在臺灣長大。你不但親自把每一個都養大,而且四個裏頭三個是博士,沒博士的那個很會賺錢。他們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裏滿是驚奇,她說:這麼好?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年幾歲?結婚了沒有? 我們從盤古開天談起,談着談着,天,一點一點亮起,陽光就從大武山那邊照了進來。

有時候,我讓女傭帶着她到陽明山來找我。我就把時間整個調慢,帶她臺北一日遊。第一站,洗溫泉。泡在熱氣繚繞的湯裏,她好奇地瞪着滿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轉睛,然後開始品頭論足。我快動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個女人,大聲笑着說:哈,不好意思啊,那個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車,紅五號,從白雲山莊上車。一路上櫻花照眼,她靜靜看着窗外流蕩過去的風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和窗外的粉色櫻花明滅掩映;她的眼神迷離,時空飄忽。

到了士林站。我說:媽,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運,坐在這裏,給你拍一張照片。

她嫺靜地坐下,兩手放在膝上。剛好後面有一叢濃綠的樹,旁邊坐着一個孤單的老人。

你的雨兒要看見你笑,媽媽。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領,像一箇中學的女生。

篇二:《你應該學會不相信》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後來一件一件變成不相信。

曾經相信過愛國,後來知道“國”的定義有問題,通常那循循善誘要你愛國的人所定義的“國”,不一定可愛,不一定值得愛,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經相信過歷史,後來知道,原來歷史的一半是編造。前朝史永遠是後朝人在寫,後朝人永遠在否定前朝,他的後朝又來否定他,但是負負不一定得正,只是累積漸進的扭曲變形移位,使真相永遠掩蓋,無法復原。說“不容青史盡成灰”,表達的正是,不錯,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爲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勝利的。

曾經相信過文明的力量,後來知道,原來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純樸的農民工人、深沉的知識分子、自信的政治領袖、替天行道的王師,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蠻,而且野蠻和文明之間,竟然只有極其細微、隨時可以被抹掉的一線之隔。

曾經相信過正義,後來知道,原來同時完全可以存在兩種正義,而且彼此牴觸,冰火不容。選擇其中之一,正義同時就意味着不正義。而且,你絕對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機熱烈主張某一個特定的正義,其中隱藏着深不可測的不正義。

曾經相信過理想主義者,後來知道,理想主義者往往經不起權力的測試:一掌有權力,他或者變成當初自己誓死反對的“邪惡”,或者,他在現實的場域裏不堪一擊,一下就被弄權者拉下馬來,完全沒有機會去實現他的理想。理想主義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權力腐化;理想主義者要有能力,才能將理想轉化爲實踐。可是理想主義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幾希。

曾經相信過愛情,後來知道,原來愛情必須轉化爲親情纔可能持久,但是轉化爲親情的愛情,猶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塊──它還是冰塊嗎?

曾經相信過海枯石爛作爲永恆不滅的表徵,後來知道,原來海其實很容易枯,石,原來很容易爛。雨水,很可能不再來,滄海,不會再成桑田。原來,自己腳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毀滅。海枯石爛的永恆,原來不存在。

二十歲之前相信的很多東西,有些其實到今天也還相信。

譬如國也許不可愛,但是土地和人可以愛。譬如史也許不能信,但是對於真相的追求可以無止盡。譬如文明也許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們其實別無依靠。譬如正義也許極爲可疑,但是在乎正義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義者也許成就不了大事大業,但是沒有他們社會一定不一樣。譬如愛情總是幻滅的多,但是螢火蟲在夜裏發光從來就不是爲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爛的永恆也許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裏有一個無窮的宇宙,一剎那裏想必也有一個不變不移的時間。

那麼,有沒有什麼,是我二十歲前不相信的,現在卻信了呢?

有的,不過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談。曾經不相信“性格決定命運”,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色即是空”,現在相信了。曾經不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有點信了。曾經不相信無法實證的事情,現在也還沒準備相信,但是,有些無關實證的感覺,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圓寂前最後的手書:“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彷佛還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篇三:《魂歸》

這是他十六歲時離開的山溝溝裏的家鄉。“愛己”要他挑着兩個籮筐到市場買菜,市場裏剛好有人在招少年兵,他放下扁擔就跟着走了。

今天帶他回來,剛好是七十年後。

有兩個人在門前挖井。一個人在地面上,接地面下那個人挖出來的泥土,泥土用一個轆轤拉上來,傾倒到一隻竹畚箕裏,兩個滿了,他就用扁擔挑走。很重,他搖搖晃晃地走,肩頭被扁擔壓出兩條肉的深溝。地面下那個人,太深太黑了,看不見,只隱隱聽見他咳嗽的聲音,從井底傳來。“缺水,”挑土的人氣喘喘地說,“兩個多月了。沒水喝了。”

“你們兩個人,”你問,“一天掙多少錢?”

“九十塊,兩個人分。”

“挖井危險啊,”你說,“有時會碰到沼氣。”

那人笑笑,露出缺牙,“沒辦法啊。”

灰撲撲的客運車捲起一股塵土而來,停住,一個人揹着一個花圈下了車。花圈都是紙紮的,金碧輝煌,豔麗無比,但是輕,背起來像個巨大的紙風車。鄉人穿着洗得灰白的藍布褂,破舊的鞋子佈滿塵土。

父親的照片放在廳堂中央,蒼蠅到處飛舞,粘在輓聯上,猛一看以爲是小楷。

大哥,那被歷史綁架了的長子,喚你。“族長們,”他說,“要和你說話。”

你跟着他走到屋後,空地上已經圍坐着一圈鄉人。母親也坐着,冰冷着臉。

像公審一樣,一張小凳子,等着你去坐下。

女人蹲在地上洗菜,本來大聲喧囂的,現在安靜下來。一種尷尬又緊張的氣氛,連狗都不叫了。看起來輩分最高的鄉人清清喉嚨,吸了口煙,開始說話:“我們明白你們不想鋪張的意思,但是我們認爲既然回到家鄉安葬,我們還是有我們的習俗同規矩。我們是要三天三夜的。不能沒有道士道場,不能沒有花鼓隊,而且,家鄉的習俗,兒女不能親手埋了父母的,那骨灰要由八個人或者十二個人擡到山上去,要僱人的。不這麼做就是違背家族傳統。”

十幾張臉孔,極其嚴肅地對着你,討一個道理。十幾張臉孔,黝黑的、勞苦的、滿是生活磨難的臉孔,對着你。這些人,你心裏說,都是他的族人。如果他十六歲那年沒走,他就是這些人的夥伴了。

母親寒着臉,說:“他也可以不回來。”你趕忙握緊她的手。

你極盡溫柔地解釋,佛事已在島上做過,父親一生反對繁文縟節,若要鋪張,是違揹他的意願,你不敢相從。花鼓若是湘楚風俗,當然尊重[]。至於僱別人送上山,“對不起,做兒女的不捨得。我們要親自捧着父親的骨灰,用自己的手帶他入土。”

“最後一次接觸父親的機會,我們不會以任何理由給任何別人代勞。”

你清朗地注視他們的眼睛,想從那古老的眼睛裏看見父親的神情。

這一天清晨,是他上山的日子。天灰灰的,竟然有點溼潤的雨意。鄉人奔走相告,苦旱之後,如望雲霓。來到這陌生的地方,你一滴眼淚都不掉。但是當司儀用湘音唱起“上──香”,你震驚了。那是他與“愛己”說話的聲音,那是他教你念“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腔調,那是他的湘楚之音。當司儀長長地唱“拜──”時,你深深跪下,眼淚決堤。是,千古以來,他們就一定是以這樣悲愴的楚音招魂的: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些……歸來歸來,恐自遺滅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當他說閩南語而引得人們哈哈大笑時,當他說北京話而令人們面面相覷時,他爲什麼不曾爲自己辯護:在這裏,他的楚音與天地山川一樣幽深,與蒼天鬼神一樣宏大?司儀的每一個音,都像父親念《陳情表》的音,婉轉悽楚,每一個音都重創你。此時此刻,你方纔理解了他靈魂的漂泊,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何以爲《四郎探母》淚下,此時此刻你方纔明白:他是真的回到家了。

花鼓隊都是面帶滄桑的中年婦女,一身素白,立在風中,衣袂飄揚。由遠而近傳來嗩吶的聲音,混着鑼鼓。走得夠近了,你看清了樂師,是十來個老人,戴着藍布帽,穿着農民的藍布褂,佝僂着背,鏗鏘鏗鏘吹打而來。那最老的,他們指給你看,是他的兒時玩伴。十六歲那年兩個人一起去了市場,一個走了,一個回來。

天空飄起微微雨絲,溼潤的空氣混了泥土的氣息。花鼓隊開始上路,兄長捧着骨灰罈,你扶着母親,兩公里的路她堅持用走的。從很遠就可以看見田埂上有人在奔跑,從紅磚砌成的農舍跑出,往大路奔來,手裏環抱着一大卷沉重的鞭炮。隊伍經過田埂與大路的接口時,她也已跑到了路口,點起鞭炮,劈里啪啦的炮聲激起一陣濃煙。長孫在路口對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婦女跪下深深一拜。你遠遠看見,下一個田埂上又有人在奔跑。每一個路口都響起一陣明亮的炮聲,一陣煙霧瀰漫。兩公里的路,此起彼落的鞭炮夾雜着“咚咚”鼓聲,竟像是一種喜慶。

到最後一個路口,鞭炮震耳響起,長孫跪在泥土中向村人行禮,在煙霧瀰漫中,你終於知曉:對這山溝裏的人而言,今天,村裏走失的那個十六歲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七十年的天翻地覆,物換星移,不過是一個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間。

滿山遍野的茶樹,盛開着花,滿山遍野一片白花。你們扶着母親走下山。她的鞋子裹了一層黃泥。“擦擦好嗎?”兄弟問。“不要。”她的眼光看着遠處的祝融山峯;風,吹亂了她的頭髮。

篇四:《門沿》

2015年最末一個晚上,18歲的華飛去和朋友午夜狂歡。我坐在旅店的窗邊,泰北冬季的天空潔淨,尤其當城市的燈火因貧窮而黯淡,星星就大膽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出現。但是星星雖亮,卻極度沉默,下面的街頭人聲鼎沸,樂鼓翻騰。剛從街上的人流裏撤回,我知道,像河水般涌動的是情緒激越的觀光客,但是暗巷裏騎樓下,疲憊的女人正開始收攤,她們赤腳的幼兒蜷在一旁,用破毯子裹着,早睡着了。

然後煙火,衝向天空轟然炸開,瞬間的璀璨,極致的炫美,人們雀躍歡呼。這是跨年之夜。可是,這不是神明的生日,不是英雄的誕辰,不是神話中某一個偉大的時刻,不是民族史裏某一個壯烈的發生,那麼,人們慶祝的究竟是什麼呢? 想想看,你用什麼東西量時間?

一隻沙漏裏細沙流完是一段時間。一炷馨香嫋嫋燒完是一段時間。一盞清茶,從熱到涼,是一段時間。鐘錶的指針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眼睛看得見的“壞”去量時間。一棟每天路過的熟悉的房子,從圍牆的斑駁剝落到門柱的腐蝕傾倒,然後看着它的屋頂一寸寸擴大垮陷,有一天野樹爬藤從屋中昂然竄出,宣告完成──需要多少時間? 有時候,我們用非常細微的“動”,去量時間。星星的行走、潮水的漲落、日影的長短,不都是時間的量器?在香港的海濱,我看每天金星出現在海平線的點,冬天和夏天不同。在臺北的陽明山上,我看夕陽下沉時碰到觀音山脊的那一剎那,春天和秋天也不同。

你是否也用過別的量法?孩子小時,我在他們臥房的門沿掛上一個一米半高的木板量尺。每一年孩子的生日,讓他們站在門沿背對着尺,把他們的高度用小刀刻下。於是刻度一節一節高升,時間也就一節一節在走。

南美洲有一家人,夫妻倆加五個孩子,每一年的同一天,一家七口一人拍一張大頭照,三十年不曾間斷。三十年中,紅顏夫妻變成老夫老媼,可愛純真的嬰兒變成心事重重的中年人。

還有那瘋狂的藝術家,突然決定寫數字。醒來一開眼就寫,連續累積數字,吃飯、坐車、走路、如廁、洗頭時不斷地寫;搭飛機出國時,在飛機的座位上寫;到醫院看病打針時,在病牀上寫;到教堂做禮拜時,在教堂的長板凳上寫。每分每刻每時寫,每天每月每年寫,數字愈來愈大,字符串愈來愈長,藝術家這個人,是的,愈來愈老。 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時候,杜甫不是在記錄時間嗎?唱“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人,不是在記錄時間嗎?Rembrandt一年一年畫自畫像,從少年輕狂畫到滿目蒼涼──他不是在記錄時間嗎?

農業社會的人們認真地過春分秋分夏至冬至,難道不也是在一個看不見的門沿上,祕密地,一刀一刀刻下時間的印記?

所以跨年的狂歡,聚集,倒數,恐怕也是一種時間的集體儀式吧?都市裏的人,燈火太亮,已經不再習慣看星星的移動和潮汐的漲落,他們只能抓住一個日期,在那一個晚上,用美酒、音樂和煙火,藉着人羣的吆喝彼此壯膽,在那看不見的門沿量尺上,刻下一刀。

凌晨四時,整個清邁小城在寧靜的沉睡中,2015年悄悄開始。我們行裝齊整,離開了旅店,在黑夜中上路,往泰寮邊界出發。五個小時的蜿蜒山道,兩天的慢船河路,冷冽的空氣使人清醒。我在想,在古老的湄公河上啊,時間用什麼測量?

篇五:《爲誰》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做菜歸罪於我的出身我是一個外省女孩;在臺灣,外省其實就是難民的意思。外省難民家庭,在流離中失去了一切附着於土地的東西,包括農地、房舍、宗祠、廟宇,還有附着於土地的鄉親和對於生存其實很重要的社會網絡。

因爲失去了這一切,所以難民家庭那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擲地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頭。他們彷彿發現了,只有教育,是一條垂到井底的繩,下面的人可以攀着繩子爬出井來。

所以我這個難民的女兒,從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飯,筷子一丟,只要趕快潛回書桌,正襟危坐,擺出讀書的姿態,媽媽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聲機轉小聲了。背《古文觀止》很重要,油米柴鹽的事,母親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親,我卻馬上變成一個很能幹的人。廚房特別大,所以是個多功能廳。孩子五顏六色的畫,貼滿整面牆,因此廚房也是畫廊。餐桌可以圍坐八個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龍。另外的空間裏,我放上一張紅色的小矮桌,配四隻紅色的矮椅子,任誰踏進來都會覺得,咦,這不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客廳嗎?

當我打雞蛋、拌麪粉奶油加砂糖發粉做蛋糕時,安德烈和菲利普就坐在那矮椅子上,圍着矮桌上一團新鮮可愛的溼麪糰,他們要把麪糰捏成豬牛羊馬各種動物。蛋糕糊倒進模型,模型進入烤箱,拌麪盆裏留着一圈甜軟黏膩的麪糊,孩子們就搶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繞滿了手指,放進嘴裏津津地吸,臉上也一片花糊。

我變得很會有效率做菜。食譜的書,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臺上,長長一排。胡蘿蔔蛋糕的那一頁,都快磨破了;奶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層麪那幾頁,用得掉了下來。我可以在十分鐘內,給四個孩子那是兩個兒子加上他們不可分離的死黨端上顏色漂亮而且維他命ABCDE加澱粉質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後把孩子塞進車裏,一個送去踢足球,一個帶去上游泳課。中間折到圖書館借一袋兒童繪本,衝到藥房買一隻幼兒溫度計,到水店買三大箱果汁,到郵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禮物包裹同時寄出邀請卡然後匆匆趕回足球場接老大,迴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晚餐。

母親,原來是個最高檔的全職、全方位CEO,只是沒人給薪水而已。

然後突然想到,啊,油米柴鹽一肩挑的母親,在她成爲母親之前,也是個躲在書房裏的小姐。

孩子大了,我發現獨自生活的自己又回頭變成一個不會燒飯做菜的人,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卻成了美食家。菲利普十六歲就自己報名去上烹飪課,跟着大肚子、帶着白色高筒帽的師傅學做意大利菜。十七歲,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國餐廳的廚房裏去打工實習,從削馬鈴薯皮開始,跟着馬賽來的大廚學做每一種蘸醬。安德烈買各國食譜的書,土耳其、非洲菜、中國菜,都是實驗項目。做菜時,用一隻馬錶計分。什麼菜配什麼酒,什麼酒吃什麼肉,什麼肉配什麼香料,對兩兄弟而言,是正正經經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麼就吃什麼。不吃也可以。一個雞蛋多少錢,我說不上來,冰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爲安德烈下面是泡麪,加上一點青菜葉子。

湯麪端上桌時,安德烈,吃了兩口,突然說:青菜哪裏來的呀?

我沒說話,他直追,是上星期你買的色拉對不對?

我點點頭。是的。

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說:那已經不新鮮了呀,媽媽你爲什麼還用呢?又是你們這一代人的習慣,對吧?

他不吃了。

過了幾天,安德烈突然說:我們一起去買菜好嗎?

母子二人到城裏頭國際食品最多的超市去買菜。安德烈很仔細地來來回回挑選東西,整整三個小時。回到家中,天都黑了。他要我這做媽的站在旁邊看着,不準走開喔。

他把頂級的澳洲牛排肉展開,放在一旁。然後把各種香料罐,一樣一樣從架上拿下來,一字排開。轉了按鈕,烤箱下層開始熱,把盤子放進去,保持溫度。他把馬鈴薯洗乾淨,開始煮水,準備做新鮮的馬鈴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一定的時間順序在走好幾個平行的程序,像一個樂團指揮,眼觀八方,一環緊扣一環。

電話鈴響。我正要離開廚房去接,他伸手把我擋下來,說:不要接不要接。留在廚房裏看我做菜。

紅酒杯,礦泉水杯,並肩而立。南瓜湯先上,然後是色拉,裏頭加了松子。主食是牛排,用錫紙包着,我要的四分熟。最後是甜點,法國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風徐徐地吹,一枚濃稠蛋黃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

我說:好,我學會了,以後可以做給你吃了。

兒子睜大了眼睛看着我,認認真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給我吃。你還不明白嗎?我是要你學會以後做給你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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